第四百零六章 完美
客栈楼下的骚动打断了我的思绪。从窗缝望下去,阮霜正被一群银制服围住,她面纱已被扯下,疤痕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绮罗美典》第892条:'丑陋者不得于主城区逗留超过一时辰'。”
为首的银制服机械地背诵着:“请立即前往'丙等'居住区。”
阮霜站得笔直,跛足让她微微倾斜,却奇异地形成一种傲然的姿态:“我住在西区,有居住证。”
“证件显示你是'丙等美'。”
银制服冷笑着推开了她:“而这里是'甲等'区域。”
我冲下楼时,苏棠和柳溟也赶到了。
柳溟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那本从不离身的诗稿上。
“我们是一起的。”
苏棠用她丰腴的身躯挡在阮霜前面,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美星公司的艺人有权在全城活动,这是新通过的《艺术促进法》规定的!”
银制服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领头的抽出另一本烫金册子:“《艺术促进法》补充条款:'凡宣扬非标准美学之团体,不享有此权利'。”
他得意地笑了:“美星公司已被列入名单。”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我注意到其中不少是我们展演的常客,此刻却没人敢站出来。
他们的眼神在阮霜的疤痕和银制服的徽章间游移,最终低下头去。
“走吧。”
我上前扶住阮霜:“我们回去。”
回客栈的路上,一个想法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
绮罗国的美学独裁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植根于人们对“完美”的盲目追求,要打破这种桎梏,需要的不是另一种美的标准,而是揭示“完美”本身的虚假性。
当晚,美星公司的核心成员聚集在我的房间,阮霜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柳溟的诗稿散落一地,苏棠不安地揉搓着衣角,窗外不时传来银制服整齐的脚步声。
他们已经开始监视我们了。
“我们需要一场终极演出。”
我铺开一卷空白羊皮纸:“不是抗议,不是挑衅,而是一个能刺穿绮罗国美学心脏的故事。”
“什么故事?”苏棠问道。
我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纸上勾勒:“一个关于'白孔雀'的故事。”
笔尖滑动,一个角色逐渐成形:天生跛足却拥有绝世舞姿的舞者,被权贵毁容却保持心灵纯洁,最终在压迫中化为象征永恒的白孔雀。
这个角色集残缺美、悲剧性、反抗精神与超凡才华于一身,是绮罗国完美美学最彻底的反面。
“这...太冒险了。”
柳溟擦着嘴角的血,有些犹豫:“裁判长会认为这是公开挑衅。”
“正因如此。”
我继续完善角色细节:“长久的美需要故事性,需要矛盾与挣扎,而纯粹的完美就像糖精,甜得发腻却毫无回味。”
阮霜突然伸手按住我正在画的手:“让我来演。”
她摘下面纱,烛光下,那道从右眼延伸到嘴角的疤痕像一道闪电:“我的跛足,我的疤,都是这个角色最好的注解。”
我们连夜创作剧本,柳溟写下充满抗争的诗句,苏棠设计了一首既哀伤又激昂的主题曲,我则负责将故事编织成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寓言。
天亮时分,《白孔雀》的雏形已经完成。
接下来的五天,我们像地下组织般秘密筹备。
排练在贫民区一个废弃仓库进行,服装由“异彩”的工匠们连夜赶制,舞台设计则借用了一位同情我们的建筑师的花园,没有赞助,没有宣传,只有一群被主流美学排斥的艺术家,用近乎绝望的热情打磨着这个可能改变一切的作品。
第六天傍晚,一封镶金边的邀请函意外送达。
来自最高美学裁判长私人秘书,邀请美星公司参加明日的“仲夏美学研讨会”,并让我们“酌情展示才艺”。
“这是陷阱。”柳溟一针见血道。
“机会。”
我纠正他道:“还有什么场合比在美学裁判长面前表演《白孔雀》更完美?”
阮霜抚摸着那套纯白的孔雀舞衣,羽毛上特意做了残缺处理:“要么成为传奇,要么成为烈士。”
苏棠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想成为烈士...但我更不想继续躲藏。”
我们彻夜未眠,反复打磨每一个细节。
天蒙蒙亮时,阮霜在最后一次排练中扭伤了本就不健全的脚踝。
她咬着牙,用绷带紧紧缠住,继续练习那个高难度的单足旋转。
“值得吗?”我有些不忍,帮她包扎时忽然问她。
阮霜笑了,疤痕随着表情扭曲:“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舞蹈吗?因为只有跳舞时,人们不会盯着我的疤看。”
正午,我们来到裁判长的白色宫殿。
这座建筑完美到令人窒息,每一个比例都符合黄金分割,每一处装饰都呼应整体,连门把手都设计成最符合人体工学的弧度。
研讨会在一间圆形大厅举行,四壁镶嵌着历代美学裁判长的肖像,他们一个比一个完美,最后一位现任裁判长的画像几乎不像人类,而像某种精心计算出的理想形态。
而裁判长本人坐在高背椅上,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披在肩头,五官对称得如同镜像。
他身边站着十二位“甲等美”代表,个个美得毫无特色。
“啊,美星公司。”
裁判长的声音像蜜糖裹着刀片:“我很好奇,被列入非标准名单后,你们还能展示什么'美'呢?”
我深鞠一躬:“大人,美有许多面孔。今天我们想展示一种...不同的可能性。”
没有掌声,没有欢迎,只有冰冷的审视。
但我们早已习惯。
阮霜穿着那件残缺的白孔雀舞衣上场时,大厅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的疤痕完全暴露,跛足也没有任何掩饰。
音乐响起,是苏棠躲在幕后清唱的《孔雀哀歌》。
没有乐器伴奏,只有她纯净而饱满的声音在圆形大厅中回荡。
阮霜开始起舞,每一个动作都充分利用了她的跛足。
不是掩饰,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震撼的韵律。
柳溟的诗句通过隐藏的扬声器传来,讲述白孔雀的故事:天生不完美的舞者被权贵囚禁,要求她表演“完美”的舞蹈;当她拒绝时,权贵用烙铁毁了她的脸;最终,在月圆之夜,舞者化为白孔雀飞向月亮,她的眼泪变成星辰,疤痕化为银河。
故事进行到高潮时,阮霜做了一个剧本中没有的动作:她径直走向裁判长,在他面前展开双臂,如孔雀开屏,舞衣上的残缺羽毛在光线中形成奇妙的阴影,将她脸上的疤痕映照得如同艺术品。
这一刻,角色与演员的界限完全模糊,阮霜就是那只不屈的白孔雀。
大厅静得可怕。
裁判长完美无瑕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某种内在的平衡被打破。
那些“甲等美”代表们则陷入一种奇怪的恍惚状态,有人甚至开始无声地流泪。
演出结束时,依然没有掌声。
阮霜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单足站立,双臂展开,头微微后仰,露出完整的疤痕。
汗水顺着疤痕流下,像一道小小的银河。
足足三分钟的寂静后,裁判长缓缓站起。
他的动作依然优雅,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那完美仪态下的颤抖。
“这...”
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蜂蜜般的甜腻:“这不是美,这是...疾病。”
“不,大人。”
我上前一步:“这是真实。长久的美需要故事性,需要矛盾与挣扎,而您推崇的完美就像塑料花,没有生命,没有历史,没有灵魂,只是符合您的标准。”
裁判长的完美面孔扭曲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蠕动。
他突然尖叫起来:“卫兵!把这些污染美学的疯子抓起来!”
银制服冲进来时,观众席爆发了意想不到的骚动。
几位“甲等美”代表竟然挡在了我们前面,其中一位贵妇人扯下自己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扔向卫兵:“够了!我受够了这种虚假的完美!”
混乱中,我们逃出了白色宫殿。
回到贫民区的临时住所后,所有人都陷入一种奇特的亢奋状态。
苏棠不停地重复着“他们哭了,那些'甲等美'真的哭了”;柳溟正在写一首新诗,题目就叫《当完美崩溃时》;阮霜则安静地坐在角落,仍然穿着那件白孔雀舞衣,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处残缺。
“我们做到了。”
她轻声说道:“我们让他们看见了真实的美。”
我望向窗外,白色宫殿的尖顶在夕阳下依然闪耀,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明天,裁判长一定会颁布更严苛的法令,美星公司可能真的会被取缔。
但今晚,在玉京城的各个角落,无数人会在梦中看见那只不屈的白孔雀。
而梦,是最难被禁锢的东西。
深夜,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我们的门。
是那位在白色宫殿第一个反抗的贵妇人,她褪去了华丽的服饰,穿着朴素的灰裙子,眼睛红肿得厉害。
“我当了三十年'甲等美'。”
她声音嘶哑道:“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她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这是我的珠宝,够你们再办十场演出。”
阮霜给她倒了杯茶:“为什么帮我们?”
贵妇人看着杯中晃动的倒影,忽然啜泣道:“因为那只白孔雀...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幅小画像:“她天生有点跛足,十岁那年被送去了'矫正营'……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不会笑了。”
我们沉默地围坐在她身边。
柳溟突然念起他新写的诗句:
“完美是一座镀金牢笼,
伤痕是透进的光,
当白孔雀展开残缺的羽翼,
连月亮都会黯然失色。”
贵妇人放声大哭起来。
而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了玉京城完美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