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疫病
八百里加急奏报送到案头时，我正在批阅春耕条例。
我展开奏报，两行墨迹如刀般刻入眼帘：
“东海王猝中风薨。河南道十二州大旱，流民逾万。”
笔从指间滑落，在竹简上拖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父亲死了？那个在我记忆中总是端坐如钟的东海王，竟就这样突然离世？
我下意识摸向腰间玉佩。
这是十岁生辰时父亲所赠，玉上的蟠螭纹已被我摩挲得光滑如镜。
“陛下？”
王善担忧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她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大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备驾。”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朕要亲赴东海国治丧，沿途视察灾情。”
三日后，我轻装简从出了洛阳，阿呆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不再欢快地追鸟扑蝶，而是安静地趴在车辕旁，时不时用湿漉漉的鼻子碰碰我的手指。
车过虎牢关，灾情便触目惊心起来：龟裂的田地如老人脸上的皱纹，零星麦苗枯黄佝偻，而官道两旁，三三两两的灾民正向洛阳方向蹒跚走去，有个妇人抱着婴儿坐在树下，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停车。”
我走到那妇人跟前蹲下。
她迟钝地抬头。
我接过王善递来的水囊和干粮塞给她：“前面三十里外有粥棚。”
妇人突然嚎啕大哭，怀中的婴儿却连哭声都微弱如猫叫。
我伸手探了探孩子额头，烫得吓人。
“陈武！”
我唤来侍卫长：“派两人送她们去最近的医所。”
方才触碰婴儿时，那灼热的温度让我想起司幽国岩浆河畔的意识体。
入夜，我们的车驾停在陈留郡驿馆，我连夜召见周边五郡议事长，当众人忐忑不安地外厅内等候时，我却先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们当中，谁是儒教弟子？”
三个中年人犹豫举手。
我点点头转回众人身上，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朕欲推行'以赈晋儒'制。以后若有灾情，捐献粮食百石者，授'仁士'衔；三百石者授'善士'；五百石以上，直接擢为'儒士'，位比七品。”
满堂哗然。
儒教虽受尊崇，但从未有过明确等级制度，我这一招，既给了富户名分诱惑，又首次将慈善与儒教绑定。
“明日朕要看到第一批粮食。“
我扫视众人：“各郡议事会自行拟定分配方案，赈济情况将计入年度考绩。”
第二日清晨，驿馆外已排起长龙，富户们带着粮车争先恐后，生怕错过这个既得实惠又获美名的机会，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善带些侍卫维持秩序，她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陛下此计甚妙。”
陈留郡议事长恭敬道：“但下官担心...有人虚报捐粮数目。”
“所以要你们互查。”
我指向其他郡代表：“查实虚报者，以后不再有入议事会的资格。”
而行至济阴郡时，当地议事会早已组织富户开设粥棚，流民正在排队领饭，面色红润。
郡议事长是位白发老者，他不卑不亢地禀报道：“老朽读过陛下《议事通则》，其中言'灾害之时，郡县有部分自决的权利'。臣未接到朝廷诏令，便决断动用了常平仓，希望陛下恕罪。”
我大喜过望，当即宣布免济阴郡三年赋税。
消息传开，沿途各郡争相效仿，未等我驾到就已开仓放粮。
十日后，终于抵达东海国。
王宫素幡白幔，父亲灵柩停在大殿中央，当我独自站在棺椁前时，才发现这几年下来，自己已经记不清父亲的面目了。
记忆中的他总是忙于习武，偶尔召见我也只问功课，唯有一次，我练剑受伤，他亲手为我包扎，那粗糙的指尖拂过膝盖的触感，至今犹在。
“父王...”
我抚摸着冰冷的棺木，突然猛烈地咳了数声，王善闻声进来时，掌心一抹刺目的猩红。
“陛下！”
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
“无碍。”
我攥紧手掌：“别声张，先办丧礼。”
三日后，父亲入葬王陵。那晚我高烧不退，梦魇连连。
我恍惚间看见司幽国的自己高坐王座，而阳世的聂延却在病榻上辗转，两个身影时而分离时而重叠，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碎又重合。
返程那日，东海飘起细雨。
王善执意让我改乘宽敞的安车，里面铺了厚厚的茵褥，她像守护幼崽的母熊般守在车门口，连陈武送公文都要经她转递。
行至聊城地界时，我的病情急转直下，高烧引发了旧伤，每次咳嗽都带出血沫，随行御医束手无策，急得在驿馆外团团转。
“让小人试试吧。”
一个清朗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王善警惕地拦住来人。
来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布衣男子，正背着藤编药箱，眉眼间透着沉稳。
“在下卫怀，聊城医士。”他从容不迫地对我行礼：“专治伤寒时疫。”
王善还想阻拦，我却勉强抬手示意放行。
卫怀诊脉时手指微凉，按在我滚烫的腕上很是舒服。
他翻开我眼皮看了看，突然皱眉：
“陛下肺部旧伤未愈又染疫气，需立即退热。”
说罢竟从药箱取出三棱针。
王善立刻拔刀相向，卫怀却面不改色：“再耽搁半日，热毒攻心，神仙难救。”
我虚弱点头。
当银针刺入肘窝时，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反而有种淤堵被疏通的感觉，卫怀手法娴熟地放出半碗黑血，又取出几味草药让王善煎煮。
“此药苦甚，陛下忍耐。”
他扶我坐起，碗沿碰到嘴唇时，那股苦涩确实冲得我眉头紧锁。
药后昏睡一天一夜，醒来时发现卫怀仍在榻前守着，眼下挂着青黑。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他声音格外清晰：“陛下热已退，但肺伤需调养月余。切记勿劳神动怒。”
我仔细打量这个救命恩人。
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衣领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挺括。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井水，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这让我想起了谷风，谷风自从恢复契约进程后，就低调了许多，这次并没有跟着我来。
我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先生医术高明，可愿入太医署？”
卫怀却摇头：“小人志在乡野。城里富贵病有太医，穷人的疟疾伤寒却无人管。”
这话让我心头一震。
在司幽国，意识体培养不分贵贱；但在下界，贫富之间的生死差距竟如此之大。
“城南本有间破庙，小人原想改建医馆，免费为贫民诊治……”
我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如此，我以私人名义资助你建医馆，如果遇到什么其他问题，可以派人送信给我。”
出了聊城，我深吸口气，肺中不再有往日的刺痛，暗叹卫怀的药确实神奇。
安车继续前行，我在颠簸中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谷风的声音：“陛下可知，那卫怀本是司幽国药泉守护兽白泽？”
那只可爱的白泽兽，我好久没遇到了，养在身边多有意思。
我睡意全消，一脸的可惜：“为何不早说？”
谷风轻笑：“它既选择为医，便是天意要助陛下建立医道，不会跑的。”
我望向窗外无垠的田野，感受着意识体的丰盈。父亲的离世让我亲见民间疾苦，自身染病反得遇白泽，经历世间悲欢离合，我也有所得，这对我来说，是比任何宝物都珍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