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建木
《天论》完成的第三日,太子晋忽然病逝的消息传遍了洛邑。
我站在书斋的窗前,手中竹简"啪"地落地。
“大人。”
横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惋惜:“太子府送来讣告,说是急症猝死。”
我转身时,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墨砚,乌黑的墨汁如泪痕般在竹简上蜿蜒。
“不可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上月他还来与我论道,精神矍铄如常,怎么可能……”
身后递来一方素绢,上面是太子晋的亲笔:“天论已成,吾道不孤。夜梦建木新芽,恐是将去之兆。”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绢布边缘,那里有一处奇怪的凸起。
细看竟是几粒青金色的树种,还带着未干的树液。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我踉跄着扶住窗棂,看向窗外枯萎的梧桐树上,忽明忽暗的树荫间隐约浮现出太子晋含笑的面容。
当夜,我在太虚梦中见到了他。
不,那已不是人类的形貌,而是一株通体莹绿的树精,枝桠间流动着星辰般的光点。
“你终于来了。”
那树精的声音带着新生木质的清脆:“我等你认出我的本源,等了整整三千年。”
梦境突然扭曲,我又身在参天巨木之下。
那是传说中连接天地的建木,树干上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一个披发跣足的身影正在挥斧砍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到血脉深处传来震动。
“那是颛顼帝,他在绝地天通,”树精的枝条轻抚我的额头:“而你,就是他的转世……”
我猛然惊醒,发现枕边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鼹鼠精宴抖了抖胡须,绿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你也梦到建木了。”这不是疑问。
宴人立而起,前爪在胸前交叉:“我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真相,但太子晋化树,说明神契已经开始运转。”
“什么神契?”
我撑起身子,发现申白不知何时已立在屏风后,手中捧着一卷泛着金光的竹简。
鼹鼠精的鼻子急促地翕动着:“我是守护‘若水之契’的精灵。当年颛顼帝用神血在建木上刻下誓约时,我就守在那里。”
它忽然跳上我的膝盖:“三千年来,我一直守护着这个秘密,直到在洛邑嗅到你身上苏醒的颛顼血脉……”
申白展开竹简,上面浮现出山川地理图:“这是太子晋生前秘密绘制的,标记了建木遗址所在。”
三日后,我们站在了昆仑余脉的幽谷中。
此处地势奇特,四周山崖环抱如斧劈,中央却有一片寸草不生的圆形空地。
宴的爪子刚触到地面,就发出“嗤”的灼烧声。
“撕~正是这里!”
它疼得直甩爪子:“建木虽倒,神性未消,寻常的神灵很难进入。”
我蹲下身,指尖掠过焦黑的土壤。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参天巨木轰然倒下,树根处渗出的汁液如血般殷红。一个模糊的身影跪在树桩前,用染血的手指刻下符文……
“你看!”
申白的呼唤将我拉回现实。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空地边缘竟有一抹新绿。
那是一株不足尺高的小树苗,叶片形状与梦中的建木树苗一模一样。
宴突然激动地浑身发抖:“快看树桩!”
它窜到空地中央,疯狂刨开积年的腐土,泥土飞溅,一块泛着青金光泽的树桩显露出来,上面刻着的符文正隐隐发着光。
我踉跄走近,那些古老的文字在触及我目光的瞬间活了过来,扭曲重组为熟悉的字形:“若水之契,建木可证……”
指尖刚碰到最后一个字,整个世界突然天旋地转。
刺目的白光中,我听见宴的尖叫和申白惊慌的呼喊,但声音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伐木声。
睁开眼时,我正站在暴雨中的建木之下。
真实的巨木比梦中更为壮观,树干需百人合抱,枝叶直插云霄消失在雷云里,而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在挥动一把巨剑劈向建木,每次劈砍都引发天地的震颤。
“颛顼?”
这个名字自我唇间溢出时,男子突然回头。
那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上布满血痕,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他转头,继续劈向树干深处,建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天空裂开狰狞的缝隙,有模糊的影子正在云端挣扎,似要突破某种屏障降临人间。
忽然一道闪电劈中树冠,颛顼被气浪掀翻在地。
我下意识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如同幽灵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这时才惊觉,我原来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这段久远记忆。
颛顼挣扎着爬起,他的右臂已经扭曲变形,胸口插着一段断裂的树枝。
就在他即将再次挥剑时,大地突然裂开。
一袭紫衣的女子从地缝中升起,她面容模糊,周身环绕着五彩石的光晕。
“母神?”
颛顼跪倒在地,血与雨水在他身下汇成赤色溪流。
女娲?
我意识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创世母神,心下震骇不已。
她轻抚着建木伤口,叹息道:"绝天地通,非你一人之力可成。”
“但必须完成。”颛顼咳出带着金屑的血:“人神杂居,灾祸频仍,我愿以神魂为祭……”
女娲忽然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我,那目光仍让我浑身战栗。
她转向颛顼,淡淡道:“你看到了多少未来?”
颛顼艰难地支起身子。
“足够知道,我会再生。”
颛顼这么说着,蘸血在建木树根上书写着誓言,每一笔都引发天地共鸣:“若水之契,建木可证。天人两分,万世其昌。”
女娲叹息一声,搀扶着他坐下。
颛顼气息奄奄,握住女娲的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我努力倾听却只能捕捉零星字句:“云经……上善若水……水利……万物……”
许久之后,当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风中,颛顼突然挣脱女娲的搀扶,拖着残躯爬回建木树根处。
他用指甲在裸露的树心上刻下一“万”的符号。
这个符号书成的刹那,整个时空开始崩塌。
女娲的身影渐渐淡去,颛顼则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建木,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他破碎的呢喃:“……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聃,聃,醒醒!”
申白焦急的面容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建木遗址上,宴正用湿布擦拭我额头的冷汗。
“你触到神契,昏迷了三天,”鼹鼠精的面上闪过忧虑:“气息十分微弱……”
我挣扎着坐起,触到了火烧一般的心口,撩开衣襟,发现不知何时那地方多了一个“万”的烙印。
我看向建木。
毁坏的建木上依稀能看到那个“万”符,树旁的新芽似乎长高了些,叶片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摇摆,仿佛在向我致意。
我抚摸着心口的印迹:“颛顼刻下的‘万’字,怕是留给转世的讯息……”
我正推测着,鼹鼠精突然人立而起,紧张地指向西北方向:“那里有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