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观音
我站在南天门外，手指间残留着妙圣宫禁制破碎时的刺痛感，那感觉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又迅速被体内复苏的神力抚平。
女英……
我心头念着这个名字，进入殿内。
南宫大殿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远远就听见宏伟波澜的乐声，仙鹤清唳，青鸾啼鸣，夹杂着女子清脆的欢笑。
我隐去身形，踏着云阶而上，见南君正一袭兰裙斜倚在玉榻上，逗弄抚爱着怀中雪白的小云朵。
自从那只黑熊精把我错认成云朵后，神界竟兴起了养云为宠的风潮。
“芙蓉，”南君将它举到花神近前，笑得恣肆：“摸摸？”
芙蓉花神拨弄着小云朵精巧的耳朵：“姐姐眼光独到，这只云朵灵气充沛，比青鸾它们还要乖巧呢……"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殿中央的鸟神们伴着美妙的乐声正翩翩起舞，身上的羽毛化作五彩斑斓的羽衣，恍然成为人形。
青鸾君眉目如画，白鹤君文雅挺拔，鹓鶵君魁梧健壮，朱鹮活泼热情，举手投足间尽是身为鸟神的傲然风度。
“南君近来可真是……”芙蓉花神目不暇接地叹赏过几位鸟神，捂着嘴道：“享尽齐人之福啊！”
南君轻笑，将小云朵拢回怀中：“不过是些解闷的灵宠罢了。”
她指尖轻抚过云朵耳朵，眉间微蹙：“自那件事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的心猛地揪紧。
那件事，是指我吗？
“梅妻鹤子，已是怡然，”南君却说着毫不相干的故事，声音淡雅清冷：“情爱一事，不过是凡人自扰。我们做神仙的，何须为这些虚妄之事烦忧呢？”
芙蓉花神惊讶地睁大眼睛：“姐姐这是...看破了红尘了？”
“谈不上看破，”南君松开云朵，任其自由飘浮：“天高任鸟飞，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我站在殿柱阴影处，拢住淡薄软弱的云朵，脸颊划过一滴泪。
“谁在那里？”南君似是察觉到什么，警觉望来。
我松开云朵转身离去，身后似乎传来花神的惊呼，但我已无心理会。
神界的云层在脚下飞速后退，我心下空寂，正无知无觉地在云间飞着，忽然撞上坚硬冰凉的物什。
我踉跄着倒退，发现面前站着一头长着金色犄角的小鹿：“中君？”
中君即是我做云神那会儿在“园林”陪伴我的那头小鹿，我因为感激他的点拨，将它封做了中君，与花神一起履行司土的职责。
中君耳朵竖起来，警惕地打量周遭，紧张又惊喜地握住我的手：“白芷君，您如何出来的，莫非恢复了神力？”
我被西君幽禁已有近三百年，中君多次去西天，试图解救我，奈何宫禁森严，遂只好偷用信物传递情况，在宫外等候我的消息。
中君仍是不放心，将我拉至角落：“随我下界。”
没等我回应，他已化作一道金光向下界坠去。
我也跟了过去。
下界正值初夏，山野间草木葱茏。
我们落在一座青山脚下，山腰处隐约可见一座寺庙的轮廓。
“观音寺？”我望着山门上的匾额：“怎么带我来这里？”
中君已化为人形，一袭简素黄袍，神秘地拉着我进门：“寺中有位有趣的和尚。”
我们方踏入寺门，一阵清甜的果香扑面而来。
院中几株李子树果实累累，熟透的李子呈现出诱人的紫红色，有几颗甚至被鸟雀啄食了一半，露出晶莹的果肉。
“施主可是要吃这李子？”
我回头，见一位灰袍僧人站在廊下。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平和，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像是常年劳作所致。
“惠善师父。”
中君似与这僧人熟稔，拉着我冲他微微颔首。
惠善和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道：“这位施主身上背负大因果。”
我心头一震：“愿闻其详。”
他引我们到一株古松下坐定，亲手斟上清茶：“贫僧曾梦到自己在神界触犯天条，被罚下界种树赎罪。”
他指着头顶的满山苍翠：“这些树，都是贫僧一棵棵亲手栽下的。”
山风拂过，林涛阵阵。
惠善的声音混在风里，忽远忽近：“有一种佛，降世后会承接前世未尽的因果，见证不可能之事化为可能，这种佛，名为'观世因果佛'，可扰动三界，十分了不起。”
我听到“扰动三界”，不觉紧张追问：“世间真有这样的佛？可能找到？”
惠善却摇头：“找不到的。它是世间许多生灵的化身，或许是一阵风，一滴雨，甚至……”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茶盏：“一片树叶。”
我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想起南君逗弄云朵时的神情。
数百年前，她也曾这样用手指轻抚过我的花瓣，可是如今，她却……
“师父是说，因果循环，前世未尽之缘，今生必有了结？只是，这种佛只能见证，却无法阻止？这了结的因果，也无法改变？”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惠善但笑不语。中君在一旁轻咳一声：“天色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离开观音寺，我们沿着山溪行走。
溪水清澈见底，我俯身掬水而饮，水中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容。
恍惚间，那水中影像似乎变成了湘水畔一株摇曳的白芷。
“去前面的姑射山歇脚吧。”身后的中君忽然提议道。
我刚要应答，忽然见一只圆滚滚的蝴蝶落在我肩头，雪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白芷，真的是你！”
那蝴蝶飞道我耳边，却能说话：“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青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湘水畔，一株白芷与一丛兰花相依而生，每到花期，白芷会散发出特殊香气驱赶偷吃的青虫，而那只总是胖嘟嘟的青虫，后来化作了蝴蝶……
我轻轻触碰小青的翅膀：“许多年不见，你又胖了。”
“哎呀不要这样说人家，”周摇摇晃晃地绕着我飞了一圈，又道：“你和兰花仙子的事我都知道，她后来成了南君，你成了天帝，我还在大殿里见过你们呢！”
它这才疑惑起来：“不过白芷天帝，你怎么跑来这里了？难不成被贬下界了？"
我苦笑着摇头：“说来话长，不如随我去冥界，哪里诸域有许多花朵，花蜜管饱。”
小青兴奋地落在我发间："太好了，快走吧！"
我跨上鹿背，中君一跃上云霄，小青则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年的见闻，而我心中却反复回响着惠善和尚的话。
观世因果佛……若真有这样的存在，能否告诉我，为何南君会变成如今模样？又是什么因果，让我对她情根深种，始终无法将她从心中抹去呢？
我乘着中君直坠冥界，小青紧紧抓着我的衣襟，翅膀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这地方比传说中要阴冷！”
它牙齿打颤，却仍是忍不住深吸一口：“但花香味好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