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鲸鱼
我数着穹顶夜明珠的光晕,第一千次看彩色昙花在玉阶旁开败,鲛绡帐外,西天的雨声永无止境,那都是我的眼泪,落下去就成了人间的阴雨。
“圣神,涂山氏拜访。”
鲤鱼精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
我将自己埋进云锦软枕,珍珠步摇的流苏缠住了我的手指:“不见不见!”
西君硬塞给我的婚契,不过是为了维持巩固自己的势力,而那只狐妖……我与她并非真心相爱,勉强凑在一起,只是适得其反而已。
宫殿外的雨声更密了。
我蜷缩着看自己落在青玉砖上的影子,细弱伶仃得像截干涸的枯枝。
百年前被关进这座宫殿之后,西天就再没见过阳光,他们说我的情绪会影响天象,譬如流泪会下雨,可没人告诉我怎样才能停止心痛。
“哗啦——”
后殿海池突然传来异响,我勉强支起身子,看见一团银蓝光芒破水而出,“啪”地摔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
是只巴掌大的鲸鱼精灵,它身上湿漉漉滑溜溜的,尾巴上缀满珍珠色的光点,此刻正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打转。
“哎呦,疼疼疼!“
它正吹着尾巴呼痛,抬头时忽然僵住:“哇偶,你的模样——”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狼狈:披头散发,衣襟被泪水浸透,眼尾想必红得吓人。
小鲸鱼化作蓝发少年,手忙脚乱掏出一块绣着海浪的手帕:“这位美……我给您擦擦泪珠子吧?”
它的眼睛圆得像初生的月亮,倒映着我憔悴的面容。
“小鲸鱼,你怎么进来的?”
我声音哑得自己都吃惊。
百年了,除了奉命监视我的鲤鱼精,从没有活物主动靠近过妙圣宫。
“跟着海中的暖流迷了路。”
少年挠头时,发间冒出两只透明的小鲸鳍:“我叫阿澜,东海鲸族的。”
他目光落在我湿润的睫毛上,羞涩问道:“您想必就是天帝吧?您为什么哭呢?我帮您找好玩的好不好?”
我怔住了。
上次有人问我“为什么哭”,还是南君抱着我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时候。
回忆像根细针,扎得我心口一颤。
我正要开口,殿外突然响起铁甲碰撞声,阿澜脸色骤变,瞬间变回小鲸鱼钻入我袖中。
西君带着血腥气出现在门口,玄铁护腕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涂山氏说你又拒见,是何缘故?”
他皱眉走近,忽然抽动鼻翼:“咦~有陌生灵气?是哪知不长眼的精灵闯进宫来了?”
我下意识按住袖中轻颤的小鲸鱼:“是,是新化的昙花精灵,方才给我梳了一下头发。”
“是吗?”西君挑挑眉,带着阴戾之气的手伸向我脸颊时,我偏头躲开了。
这个动作百年来已成习惯,自从他当着我的面屠尽东境十二座城,我就再受不了他的触碰了。
“许久不见,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去取。”
他收回手,语气罕见地软了几分。
我这才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眠。
袖中的阿澜轻轻蹭了蹭我的手,湿漉漉的吻贴在腕上,鬼使神差地,我轻声道:“如果能听到美妙的音乐就好了。”
西君眉头拧成死结:“那些都是下界俗物……”
“就当是囚徒的消遣。”
我仰着脸,让穹顶的夜明珠光照亮我苍白的脸色:“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招向来有效。
三十年前,我拒绝为他谋划攻伐下界时,他也是这样妥协的。
“你不必如此,”西君似乎回忆到了什么,垂目苦笑道:“我何时当你是囚徒……”
他轻轻地揽住我,冰冷的唇贴于我的额心:“不要怕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伤害你。”
……
三日后,阿澜带着满兜包裹回来时,我正对着海池发呆。
他献宝似的捧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海螺:“圣神,您快吹一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呢!”
琴身还带着深海的气息,我照着它的说法吹一口气,果然听到了海浪波涛的声音。
阿澜傻笑着变回鲸鱼,一头扎进海池:“圣神您先玩,等我带更好玩具的回来!”
阿澜开始频繁往返于下界与妙圣宫,有时带来人族的画师为我绘的肖像,画中人身着白衣立于昙花丛中,美得让我陌生;有时带来几颗放着音乐的灵音球,装在琉璃瓶里挂在我窗前;最顽皮的那次,它头上顶了一尊慈和的圣母像放到海池中央,说这是海神的母亲。
它说话时,发梢还滴着海水,落在我赤着的脚背上,温热得像眼泪。
我忽然意识到,西天的阴云已经淡了许多。
月光第一次穿透云层,落在阿澜为我搭建的“珍宝阁”里,那里有它收集的诗歌集,贝壳儿,海螺,珐琅彩绘,和一大座石头雕像。
阿澜望着窗外的晴天,水蓝色的鳍蹭到我的下巴:“圣神,您已经十三日没有哭泣了呢。”
它转头看我,眼睛亮得让我心慌,像是能看穿我的心底。
我下意识摸向脸颊,果然是干燥的。
百年了,我的眼泪头一次止住了。
海池的水面平静如镜,倒映出我微微泛红的脸,原来没有泪痕的我,还能有这样生动的笑容。
“阿澜,”我解下腰间羊脂玉佩递给它:“送你的。”
他手足无措地推拒,直到我亲手将玉佩系在它的脖领上:“你很可爱,上天会珍爱你的。”
月光下彩色的昙花轻轻摇晃,与他蓝发上的水光交相辉映。
少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脸埋进我掌心:“那,圣神,我以后还能天天来吗?我能给您讲渔夫的歌谣,带您看潮汐的涨落,我可以陪伴您好久好久……”
他呼吸烫得我指尖发颤。
我想起西君今早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很早察觉到阿澜,却仍然默许他出没宫中,只道“那鲸鱼精倒是比涂山氏有用”,却没说允许我拥有这样的羁绊。
“好。”
我还是答应了。
阿澜欢呼着跃入海池的瞬间,我对着水面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样,也不错?
于是往后的百余年里,每当日暮西沉,我都会坐在海池边等那道银蓝身影,它很顽皮,有时带来一嘴的海带让我吃,有时捧着一把海盐让我尝,不过性情机智平和,很少闯祸,于是被我收作了部下。
在他真诚的照料下,我渐渐恢复神力,与此同时,三百年的婚契也失去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