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可观星
燕观星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他的寝殿。
不同的是,如今他的身上多了一根红线。自他心口连向面前的生无垢手中,一根半透明的红线。
燕观星:生无垢,你到底想干什么?!
生无垢:城主大人这是什么话,昨天还和我把臂言欢,今天就翻脸不认人,真无情啊。
生无垢语气亲昵,燕观星却是只觉得厌恶。
他冷眼扫了一眼正无可置否地玩着红线的生无垢,张了张口。
燕观星本是想说些刺人的话,可意料之外的,话到嘴边却浑然变了个模样。
燕观星:抱歉,是我的错。
燕观星瞪大了眼睛。
生无垢却是缓缓凑近他的面前,帮他将散乱的头发理顺,笑意更深。
生无垢:是傀儡丝哦,城主大人。
燕观星只能被迫顺从着抱住了生无垢,后者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朝他颈侧吹了口气。
生无垢:炼化神骨还需要一个血阵,城主大人借我点人怎么样?
燕观星:……滚。
几近花费了一身气力,燕观星才勉强忍住了傀儡丝的操控,自齿缝间念出这个字来。
大凡修过玄门的无人不知血阵,九阴中的大凶至恶。以活人为祭,死后的魂灵也会困在阵中,不得轮回。
生无垢:放心,你是人傀,波及不到你的。
那一个滚字半点也没在生无垢心底留下波澜,他只随意笑了笑,俯身摸了摸燕观星的脸,便施施然离去。
只有被傀儡丝操控着的燕观星留在原地。
——燕观星从没遇到过生无垢这样的人,阴险,毒辣,无心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锦绣人间,哪怕在白玉京最为混乱的那几年,他也是被父母拼死保护的滴水不漏。
燕观星曾经以为,人生最大的悲痛就是白玉京叛乱的最后一年那个初春,那天他安心地等着父母回来,给他带约定好的糖酥。可是他等啊等啊,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他的父母也没能回来。一直到一周后,他在城门看到了父母的头颅,尤带血。
生无垢则是异数,没有比他更心狠的人。
傀儡丝因为生无垢的放松而收了力道,燕观星如大梦初醒般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他惯常处理公务的桌案上。
他的尸体已经被燕观星处理干净了,只有角落的一本奏章卡在桌角,兴许是生无垢没注意到。燕观星沉默片刻,颤抖着手翻开了书页。
那上面尚染着深赤色的血渍,是他的血。
燕观星:来人。
燕观星:来人啊!
燕观星喊了一声又一声,但是没有一个回应。约摸是生无垢吩咐人调了下去。
这些年他一直很信任生无垢,甚至连公文都放心他帮忙打点经手,所以也没有人怀疑。
燕观星脱力,跪坐在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可眼泪还是汹涌而出。
燕观星:我都干了什么……我为什么当初会去救他?
这当然是个没有答案的诘问。
一步错步步错,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算计。
可是没有时间可以给燕观星浪费。燕观星擦擦眼泪,将那封已经盖上了城主印的书信小心折好,悄悄放进了衣袖间。
做完这些,他将书案复原,自己则摸索着朝殿门的方向走去,大气不敢出。
生无垢:这么急着出来,是想见我吗。
燕观星放推开门,就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怀抱。生无垢的声音落在他的上方。
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燕观星僵硬着身体,一时没有出声。
生无垢:季知意出关了。
燕观星睁大了眼睛。
生无垢:他卜一出关,听说你救了个美人要封夫人,气得直接下了山就往城主府来找你。
生无垢:他和你关系好像很好,你要不要见见他?
燕观星没有说话,死死盯着生无垢。
生无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用季知意对付我,对不对?
生无垢:但你的算盘打错了,他没我厉害。而且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你的傀儡心是我炼的。
生无垢:你说,要是我拿你的命威胁他,季知意会露出怎么样的情态呢?哈,想想就好玩。
燕观星:……我没那样想过。
生无垢怔了怔。
燕观星:我只是想让他逃。
生无垢:哈。
闻言,生无垢轻嗤一声,随即越笑越开心,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燕观星则沉默地看着生无垢,目光始终是安静着的,像是旁观着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生无垢:好,可以。
笑够了,生无垢回望向燕观星,偏了偏头。
他忽然凑上了燕观星,语气带着恶劣。
声音是惯常的亲昵,言语却让人如堕冰窖。
生无垢: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乐子,城主大人。
燕观星下意识想出声,却强忍了下去。
生无垢:其实血阵也不是非得要整个白玉京的人,十五万人啊,我炼起来也累的慌。
生无垢:这样,你给我上一次,我放一个人出去怎么样?很划算的。
燕观星睁大了眼睛,看见生无垢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嘲弄,像是打量着什么喜爱的物件。
却也只是物件而已。
燕观星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的蠢。
燕观星:好啊。
燕观星轻轻笑起来,那笑容明艳不输生无垢,却多了几分更甚的疯。
这一次生无垢没有用傀儡丝,燕观星微微仰头,吻上了生无垢的唇,重重地咬了一口。
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
燕观星:我今天就能让你上,你让我送燕不渡走。
生无垢摸了摸唇上被燕观星咬破的口子,舔掉了上面的血,无端平生出几分邪性。
生无垢:其实我以前很讨厌城主大人你这样的人,天生好命,娇贵地养在锦绣里。你们不会懂别人为了一口活命的吃食堵上一条命,也不会知道人心背后的弯弯绕绕,带着笑死人的天真。
生无垢:但是嘛,你算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
燕观星没有开口,一把扯过生无垢,随即反手关上了大殿的门。
生无垢被他压在身下,原本一身华服推搡间被扯开,却不见半分慌乱。
生无垢:你和人做过吗?
燕观星紧绷着唇,没有出声。
生无垢:我见过,在九渊。
生无垢:那里的人玩的花样可多了去了,没有什么法子是他们想不到的,玩死人了也不要紧,尸体直接丢到兽圈养狼就行。
生无垢的声音温软,不轻不重地咬住了燕观星的颈侧,留下一个牙印。
生无垢:放轻松,我教你。
声音也带着惑人的痒,像是萃了毒的刀。
燕观星的衣衫被生无垢轻巧解开,随即腰间便触碰上一个温热的物件。燕观星并不想去猜那是个什么东西,下意识想避开对方,却被生无垢的动作迫使着他去看清。
身后传来绵密的痛,又在进到一处时涨得厉害。生无垢用掌心捂住燕观星的唇,破碎的声音却仍从指缝间漏出。
生无垢笑了笑,吻去燕观星微红的眼睛悬上的泪。
生无垢:乖。
一夜雨打芭蕉,红梅零落开了一身白雪。
燕观星难得的次日没法早起,仅仅坐起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一张脸痛到面目扭曲。
他胡乱地披上衣服,踉跄着起身。
生无垢:在找这个?
燕观星回头,看见生无垢捏这一张纸与他对上了目光,正是昨日他偷藏起来的文书。
生无垢:本来还在想编个什么故事骗封你的亲笔信去堵他们的嘴,这下方便了,直接让侍卫送过去就行。
一面说着,生无垢一面伸出手抬起燕观星的脸看了看,挑了挑眉。
生无垢:昨天那是你第一次?
燕观星没有回答,冷冷瞪了对方一眼。
生无垢:噗——
生无垢轻轻笑起来。
生无垢:看你那副一把将人摁地上的架势,还以为你很熟练了。
燕观星并不想白日就和人谈这种无聊的黄色问题,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
生无垢:刚才燕不渡拿了你的书信还是不信,我没办法,让侍卫传了你的印说你不认他了,你不介意吧?
燕观星没说话,动作顿了顿。
生无垢:他还想带上他母亲一起走,可说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我只好装作威胁,逼他走了。
生无垢没有说的是,一个顶着被驱赶名头的少城主,在外会遭受到无数仇家的追杀。
燕不渡年少轻狂,惹下的仇家只怕他自己都记不清。
但其实说了也没用,不是吗?
燕观星明明自己都自身难保。
生无垢:今天我心情好,买一送一,要不要考虑考虑今天送哪两个人走?
燕观星终于回头。
他红着眼,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般。良久,生无垢才听见他用着嘶哑的声音轻轻开口。
燕观星:好啊。
不过一城之隔。
殿外三千汉白玉阶,寄江潮跪在满天雨声簌簌中,偌大个天地偶尔掠过雷声。
一个宫人看不下去,给寄江潮撑了把纸伞,却被后者摆摆手拒绝。
护卫:国师大人……
寄江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清冷。
寄江潮:我认识他十三年了,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
护卫:国师大人,其实我也知道您与城主大人相交甚笃,但那既然是城主大人亲自写的令下的章。
护卫:你看,要不——
寄江潮:我不信。
寄江潮带着执拗,又重复了一遍。
寄江潮:我要见燕观星,我要他亲自给我一个说法。
宫人无奈,只能应了声退下。
一夜寒露扶疏,寄江潮几乎是拼着一口气才没倒下。他想的很简单,燕观星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一直到了初晓,寄江潮才看见自大殿中走出一个红衣的青年。青年的眉目生得极好,带着惊人的艳色。
寄江潮:你就是观星救回来的那个美人?
寄江潮的语气绝对称不上好,生无垢却半点波澜不惊。
生无垢:听说你不肯走,一定要见见城主大人?
寄江潮:对。
生无垢:好啊。
生无垢施施然为寄江潮让出路来,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生无垢:那就去见见吧,季国师。
寄江潮厌恶地扫了一眼生无垢,强撑起酸疼的身体,踉跄着一步步走向大殿。
三千汉白阶,就这么一步步拾阶而上。
半路他跌了几次,却又站起,像是风雨飘摇中逆流而上的独木舟。
一直走到了大殿前,他的身上已经是青青紫紫林布着的伤,看着就触目惊心。
寄江潮:燕观星,小爷我不走。
寄江潮:你以为我为什么放着上央好好的国师不当,挂职来白玉京?还不是为了帮你收拾叛乱后蠢蠢欲动的世家。
寄江潮:你一句话就想打发我?我季知意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寄江潮似乎是想威胁着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半路伤口被牵动了一下,又疼得龇牙咧嘴。
燕观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信上说的那样,我不需要你了。
燕观星:季知意,我不需要你了。
寄江潮的脸上出现了良久的空白。
那个撑着他跪了一整个雨夜,撑着他爬过三千汉白玉阶的那股气力,在这一刻猝然散去。
那点少年义气,足够刀枪不入,可以撑着他走过那么远。也足够脆弱如纸,被短短九个字溃不成军。
整整十三年,就换了个燕观星这九个字。
良久,寄江潮轻轻扯起一个笑来。
寄江潮:燕观星,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小爷我是看你可怜才来的。
寄江潮:燕观星你开门啊!
寄江潮:有胆子和老子说什么一刀两断的鬼话,你倒是开门啊?
没有人回答。
寄江潮一直磨得手上都是血,却仍没放弃。
寄江潮:你是不是被那个叫生无垢的威胁了?我帮你好不好,我帮你打他一顿。
寄江潮:你不是那样的人啊……燕观星,你说话啊!
燕观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那样。
寄江潮:好,好的很!
寄江潮重重地踹了一脚殿门,讥讽地刺了一句。
寄江潮:就当我季知意眼瞎看错了人,燕观星,你真恶心。
一门之隔,两方都再没出声。
一直到夜上寒天,寄江潮不带分文,唯带了一身伤回了上央的皇都京华。
生无垢隔了一个偏殿耐心听完,用钥匙打开了大殿,看见靠着墙喘息着的燕观星。
生无垢:怎么就说了几句?我以为你们那么要好,肯定能促膝长谈呢。
燕观星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生无垢指间勾着的那一串黄铜钥匙。
生无垢:嗯?啊,忘了。
那钥匙被生无垢随意丢远了去,落在地上,撞击出清亮一声脆响。
燕观星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指甲嵌进肉里,却没能洇出血色。
人傀是流不出血的。
生无垢:观星。
身后传来生无垢懒洋洋的喊声,燕观星顿了顿,转身向他走去。
燕观星:来了。
燕观星勉强笑笑,半路便被生无垢一把捞进了怀里。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燕观星想起小时候,他娘亲曾笑着和他说起他的名字,带着外露的骄傲。
“是我想了好久的呢。观星——真好听。”
“君为天上月,俯仰可观星。”
未曾想并不真的一语成谶,他不是天上月,也观不得云中星。
所以命运弄人,总是过分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