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
因着白玉京的特殊情况,寄江潮为了避人耳目,所安排的乃是最寻常不过的驴车。
嗯,农家拉货用的驴车。
那驴子或许是这几天兴致不错,走三步便蹦跶一下,十几里的路程颠得寄江潮眼冒金星,卜一下车就找了个角落吐得昏天黑地。
少年北邙:你……没事吧?
北邙自惯苦日子过惯了,一点磕碰于他不痛不痒。眼见娇贵的寄江潮一脸菜色,难免有些担忧地凑了过去,不忘贴心地递给了对方一张帕子。
寄江潮也没细看,接过手擦了擦嘴。
寄江潮:谢——等等,你给我递的什么?
少年北邙:帕子啊。
寄江潮:我知道是布,我是想问,你从哪给我扯过来的?
少年北邙:就是普通的布啊。
寄江潮:有股驴骚味,你给我从实招来。
北邙神色有些犹豫。
少年北邙:你真想知道?
寄江潮:不知道我睡不着。
少年北邙:从车架那梁上拿的。
寄江潮吐得更狠了。
一边吐,一边艰难地冲北邙声泪俱下地破口大骂。
寄江潮:有点常识——呕……有点常识没有?
寄江潮:那是,那是给驴擦口笼的布啊……!
少年北邙:啊,抱歉。
北邙抱歉陪寄江潮蹲在草丛里。
可惜的是无论北邙怎么道歉,寄江潮都充耳不闻,吐完了不忘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
寄江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北邙。
少年北邙:……但是神族意外死了是没有轮回的,入不了鬼域。
寄江潮黑线。
寄江潮:有点娱乐精神没有。
北邙并不理解寄江潮口中的娱乐精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配合着点了点头。
寄江潮: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寄江潮扶额,从半人高的草丛中探身起来,一边揉着腰,一边招呼着北邙。
寄江潮:好了,闲话休提,白玉京之事刻不容缓,我们赶紧上车——等等,我车呢?
一声惊天动地的骂声响彻云霄,连带着北邙都被震得有些耳鸣。
但见原本停着他们驴车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空地,连带着车上安排的行李,就剩人了。
寄江潮:哪个畜生连驴都偷?!
少年北邙:应该不是被偷的。
北邙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挑拣出一根断掉的麻绳给寄江潮看。
少年北邙:上面有牙印,断面很不平整,应该是那驴自己咬断跑的。
寄江潮:……?!
寄江潮出离地愤怒了。
然而即便是再愤怒也没用用,毕竟那驴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好在寄江潮心态不错,在短暂地懊恼了几遍不该贪便宜不用马车用驴车后,迅速跟北邙安排好了后续计划。
寄江潮:咳咳,你看啊,这里,是城门。
寄江潮用了根树杈子在地上勾勾画画。
寄江潮:喏,这里,是我们所在的位置。
寄江潮:换言之,我们现在离城门还有三里的路。
少年北邙:不能用传送符吗?
寄江潮:早说了那鬼祟精得很,传送符什么的灵力波动太大了,会被它察觉到的。
北邙了然,点了点头。
少年北邙:那现在车没了,我们走过去?
寄江潮:什么?
少年北邙:走。
寄江潮:你在开玩笑吗?
寄江潮有些不可置信。
这当然也是无可厚非,到底当了几百年的神了,常年不运动,一下子走三里路难免累。
但北邙显然没有惯着对方的慈悲心。
少年北邙:你不走我走了。
寄江潮: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走走走。
寄江潮:我走还不行吗……
寄江潮声音拉得幽怨而绵长,认命地一路小跑跟上了前面的北邙。
北邙自然是吃苦练出的好耐力,一口气走到城门也不见喘的,愈发衬得一步一含泪累的寄江潮身体废弱。
寄江潮:唉,不对,你先等等。
北邙刚才上前推开城门,就被寄江潮叫住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少年北邙:不是你说的吗,进去除邪祟?
寄江潮:是要除邪祟不假,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谁都不知道那混成地头蛇的家伙在里面埋伏了多少,我们要小心谨慎,不能打草惊蛇。
闻言,北邙果然恍然地点点头。
少年北邙:那接下来我们先怎么打算?
寄江潮没正面回答,撕了北邙一片衣摆当做蒙面步,将自己整个脸挡住。
少年北邙:你挡自己干什么?
寄江潮:之前跟你不是说过来的嘛,我以前是白玉京的人,还因为邪祟的事情和它打了一架,我要暴露了相貌肯定就被乱棍打出来了。
少年北邙:乱棍打出来?
寄江潮神色一瞬间浮现出了尴尬。
寄江潮:好吧,城民也有点恨我。
少年北邙:你不是把大义挂在嘴边吗,千里迢迢也要回去帮他们,他们怎么会恨你?
很寻常的一句话,但寄江潮却答不上来。
他没敢去看北邙的神色,故作洒脱般朝后者摆了摆手。
寄江潮:正事要紧,闲话不提了哈。
寄江潮:你力气大,你去开门看看。
北邙不可置否,按寄江潮的话推开了城门。
城门因为百年风雨肆虐,加之人迹罕至,自城门口草木葳蕤。其实这也很好理解,白玉京中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轻易没法进去。
门锁带着青色的铜锈,上面还施加了术法,好在并不过分复杂,只是对灵力要求高而已。
随着吱呀一声闷响,城门开了。
寄江潮:咳咳——好大的灰啊。
寄江潮用扇子挥开扑了一脸的灰,几步上前凑到北邙身旁。
少年北邙:……你真的确定,还有去白玉京的必要?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蓬废野,几棵歪脖子树生在塌了一半的砖石间,只能从斑驳的漆雕扔出这左一坨右一摊的前身或许是座殿宇。
几只乌鸦从二人头上飞过,除此之外,方圆一里尽目皆数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物。
寄江潮的目光冷不丁触及这白玉京的满目疮痍,立刻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别开目光。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捏着扇子骨的指节攥紧。
寄江潮:还是来晚了吗……
少年北邙:——不对,等等,那边有敲击声。
寄江潮被北邙这句话拉回了神智,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借以心安般,顺着北邙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寄江潮:有人吗?
不知何时起了层层黑雾,无声在二人周围萦绕开来深深的墨色,像是沉了一夜玄青。
北邙的目光暗了暗。
寄江潮:啧,这门锁在锁死了,开不开。
一旁的寄江潮喊了几声皆是无果,头疼地端详着门上外锁的铜扣。
北邙扫了一眼尚掉着木碴子的门,只短暂思考了片刻便得出结论。
少年北邙:你先往后站站。
寄江潮:啊,为什么?
寄江潮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北邙的话,往后退了一步。
但见北邙上前一步,抬脚重重踹向门板,一声闷响落下,那带锁的门直接四分五裂。
这一番动作不可谓不行云流水。
寄江潮扶额,幽幽向北邙望去。
寄江潮:不要随便踹门,万一里面还有人怎么办?
少年北邙:哪个人会把自己反锁在一个鬼城里面?
寄江潮:……好像也是。
寄江潮不再反驳,跨过碎木板走进了屋中。
那敲击声还在响,而且随着和二人不断拉近的距离显得愈发清晰。一声一顿,且极其尖哑,像是有什么粗糙的东西在光滑的镜面上划过。
少年北邙:在里面那间屋子。
北邙听声辩位向来不错,很快认出了地方。
闻言,寄江潮点点头,跟着北邙上前去。
幸运的是这一次里屋没锁,只是虚掩着。寄江潮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召唤出自己的本命剑,一把将木门拉开。
生无垢:就算是做客那也有做客的规矩,怎么能直接踹了门呢。
房内不同于外界的脏乱,干净利落得井井有条,一个白衣青年笑着朝二人看来,语气亲昵地像是遇着一个老友。
青年自衣袖间露出的手腕上林布着青乌色的尸斑,容貌清隽却苍白如纸。
少年北邙:他不是人……可也不是鬼。
少年北邙:鬼不会有肉身。
北邙快速得出结论,青年则好整以暇地托腮看着他。
生无垢:你是季知意带来的帮手吗?挺有意思。
北邙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寄江潮,也正是因为这一眼,才发现寄江潮不知何时已经怔住了。
寄江潮的目光直直望向正轻笑着的青年,衣袖下紧攥着的指节掐出一道血痕。
寄江潮:生无垢……
那三个字被寄江潮咬牙切齿地念出,带着彻骨的恨意。良久,寄江潮才从失控的情绪中抽离,但声音仍是带着颤抖。
寄江潮:燕观星当年怎么没把你这个小畜生直接一刀砍碎了喂狗。
生无垢朝寄江潮眨了眨眼睛,有恃无恐般。
生无垢:当然不会的,他舍不得。
生无垢:你看,他当年既然宁愿把你赶走也要护着我,他一贯是那样的好心。
寄江潮:你也配提燕观星?!
清亮的剑锋于电光火石间抵上生无垢的喉前,心念一动便能斩断了后者的头颅。
那是一个危险的距离,但生无垢却浑然不觉。
生无垢:小精怪,你知道寄江潮骗你来这想干什么吗?
北邙皱了皱眉,目光打量着生无垢。
寄江潮:闭嘴!
寄江潮动了心火,剑气在生无垢颈侧划开一道口子,乌黑的血顺着伤口滴落剑身。
生无垢:国师大人,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现在没法杀我。
生无垢轻轻拨开寄江潮的剑尖,偏头看向身后的北邙。
生无垢:小精怪,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生无垢:国师大人他啊,想用你这身气运帮他承下一整个白玉京的因果,换这十万人去轮回。
生无垢:他当年一心想救这些人,可却被赶了出去,最后更是坑蒙拐骗找了你这个身傍大气运的人,好满足自己去做救世主。
生无垢话音落下,随着寄江潮手中长剑落地的声响。
生无垢:你说,好不好笑?
寄江潮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北邙。
寄江潮:够了……生无垢,闭嘴。
生无垢:啊,生气了?国师大人。
少年北邙:生无垢。
生无垢本想再和寄江潮呛声几句,猝不及防被北邙叫去,目光微顿。
少年北邙:我能问你三个问题吗?
北邙的神色漠然,看不出情绪,却分明带着阴郁。
生无垢:当然可以。
少年北邙:第一个问题,燕不渡是什么人?
生无垢:燕不渡?
闻言,生无垢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生无垢:前途无量的少城主,国师大人的好学生,燕观星的出息儿子,白玉京的公子无双——啊,还有,叛逃杀母的罪人。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生无垢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挖苦。
少年北邙:第二个问题,燕观星在哪?
生无垢怔了怔,随即失笑。
生无垢:你果然很聪明。
生无垢打了一声响指,自床板下挣扎着爬出一个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兴许是人,但是拖着一身的污泞的血骨,倒不如说是怪物才恰当。
怪物的前肢在地板上磨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与先前吸引二人的声响别无二致。
生无垢:喏,他就是燕观星,前白玉京城主。
寄江潮红了眼,下意识便像朝生无垢身上斩过去,但那怪物却先一步横在了他的面前,阻拦住了他的动作。
原本的剑势就这么在怪物身前生生止住。
寄江潮:生无垢,你这个畜生。
生无垢:你们人族说话真没劲,来来回回连骂人都是一个词。
空气是寄江潮压抑着的爆发,而北邙在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二人后再度出声。
少年北邙:最后一个问题,白玉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生无垢:噗——
生无垢:季知意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生无垢:那你还真是蠢,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跟他来白玉京。
生无垢喜怒从来没有常理,尖酸刻薄的话也一套又一套。北邙却并没计较他言语间的轻慢,只是冷声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北邙:最后一个问题。
生无垢:好吧好吧,虽然只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如果你非想知道的话。
生无垢短暂沉吟片刻。
生无垢:让我想想,从哪讲起来好……唔,对了。
生无垢:从前有座城,城叫白玉京。白玉京有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城主,名字叫燕观星……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人族无人不知白玉京。
那是百年前的更久之前,早到寄江潮还没有飞升,仙魔之战也没到后世那么你死我活的地步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