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一叶生
自寄江潮在燕不渡这自顾自留下后,肉眼可见的,燕不渡不着药庐的时日也越发多。
按照燕不渡的逻辑,权当眼不见为净了。
于是北邙就接下来了看顾寄江潮的活。
少年北邙:这是什么?
日头正好,在燕不渡出门的时候,药庐就剩帮工的北邙和养伤的寄江潮。北邙眼见正在一旁慢吞吞的寄江潮往漆黑的药汤里扔了一颗白色的糖丸,皱了皱眉。
糖丸被北邙眼疾手快地捞走,引得后者一脸哀怨。
寄江潮:我跟你说,燕小大夫就是存心报复,这药苦死了。
少年北邙:药本来就是苦的。
寄江潮:啧,那你抢我糖干什么?
闻言,北邙神色一怔,目光转向寄江潮张开的手心。摊开了,北邙才看清那里其间是一张花花绿绿的脆纸。
少年北邙:糖?
寄江潮:对啊,糖。
少年北邙:那是什么?
寄江潮顿住了。
他像是发现一个新奇玩意般上下打量了一番北邙,随即嘿嘿一笑。
寄江潮:你不知道?
北邙诚实地摇了摇头。
寄江潮:那这样,你帮我劝劝燕小大夫给我换药的时候,拆纱布的力气别那么大,我给你尝尝这玩意,好不好?
北邙幽幽地扫了一眼寄江潮。
随即,在寄江潮狐狸一样的狡诈目光中,北邙拿起来那颗捞起来的糖丸塞进了嘴里。
糖丸还带着中药的清苦,却不能掩盖原本的味道。咬碎的糖渣在嘴里过了一遍,是新奇的味道,引得北邙没忍住眯了一下眼睛。
少年北邙:还有吗?
寄江潮很有骨气地无视了北邙朝他伸过来的手,将头一偏,哼哼唧唧。
寄江潮:除非你答应我——
话音未落,寄江潮就看见北邙在协商未过后直接上手,在他身上搜了又搜,摸出一包糖。
寄江潮:燕不渡是个流氓,北邙你更狠,是流氓加强盗!
寄江潮:救命啊——有人对病患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啊,令人发指!
寄江潮扯着嗓子的声有些恼人,正耐心挑着糖的北邙冷冷扫了他一眼。
少年北邙:今天是我给你换药。
于是寄江潮一秒安静。
安静之余寄江潮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起来,北邙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文文静静善良又好欺负,没想到和燕不渡其实是一丘之貉。
少年北邙:很多颜色……是干什么用的?
寄江潮:啊,啊?
寄江潮尚有些茫然,北邙却给他指了指那一把花花绿绿糖纸。
一直愣了片刻,寄江潮才明白北邙的意思,难免有些失笑。
寄江潮:你说糖纸吗?区分糖的口味的。青色的是苦茶味,朱色的是辣味,白色的是奶味。
闻言,北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按寄江潮的话将那三色的各捡了一颗分别舔了舔,最后留下了朱色的那一堆。
寄江潮:可以啊,你喜欢吃辣味的糖?
北邙没有否认,高深莫测地看着寄江潮。
寄江潮:嘿嘿,我喜欢吃甜味的,你还我几颗呗?
北邙无视了寄江潮的请求,将剩下的糖都收好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盒子有些旧了,铁打的壳子上被经年风雨蚀出暗色的锈点。北邙一个个数好放进去,临到末了,又十分心疼而坚决地从自己那份辣味的糖挑出来两颗同样放进去。
那神情可怜得连寄江潮都有些看不下去。
寄江潮:他不一定会喜欢这口味的。
北邙沉默了。
顿了顿,他还是没有动作,声音闷闷的。
少年北邙:喜不喜欢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寄江潮:还真是兄弟情深。
寄江潮轻嗤,却不是嘲弄。
未料那头看药的北邙闻声冲他摇了摇头。
少年北邙:不是兄弟。他是我捡回来的。
少年北邙:在北邙山。
说到这里,北邙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少年北邙:那时他和你一样,也满身是伤。
少年北邙:但我不会用药,还是他撑着昏昏沉沉的意识让我找的药草。
寄江潮:这话说的……你经常捡人来?
寄江潮本是随口一问,未曾想北邙竟真的就着他的话茬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少年北邙:十一……五十三……唔,好像是五万三百一十七。
少年北邙:不算灵兽那些,应该是这么多。
寄江潮差点没把嘴里的药喷了。
他好半天才顺过气来,见了鬼地看着北邙。
寄江潮:你们是菩萨转世吗?
少年北邙:也有些不是在北邙山,而是在周围,我隔三差五就会巡视一圈,见着了就待会来治伤。
少年北邙:不知道为什么,在北邙山这一带,也经常能捡到人。
寄江潮神色复杂,低声感慨了一句。
寄江潮:毕竟是仙魔交战的边域,纷争不休。
少年北邙:仙魔交战?
寄江潮:咳咳,没什么。
寄江潮摇了摇自己不离身的扇子,清了清嗓子,寻思着换一个话题。
寄江潮:说起来你知道燕小大夫是什么身份吗?
北邙摇了摇头。
寄江潮:这都不知道就敢乱救?你不怕救的人反而恩将仇报或者仇家上门?
少年北邙:可无论是阿燕还是你亦或是那五万多人,我都是这样救的。
寄江潮梗了一下,半天没接得上话。
他理亏地别开目光,还有心思同北邙打趣。
寄江潮:唉,你看过话本子吗?在话本子里,你这种剧情就会是救命之恩对方以身相许,或者对方恩将仇报你们相爱相杀。
少年北邙:以身相许?
北邙上下打量了一下正眉飞色舞的寄江潮,转身出门。
少年北邙:你?算了吧。
寄江潮气结,无奈腿上的药还没能拆下不了地,只能恨声拿起一个药包甩过去。
北邙则眼疾手快,先一步关上了木门。
于是药包自然没砸着人,寄江潮还因此得到门后燕不渡那一声熟悉的叫骂。
燕不渡:寄江潮你二大爷的!又乘老子不在欺负北邙?啊?!
木门被一把推开,寄江潮朝燕不渡无辜地举了一下手中的糖纸。
寄江潮:我知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他——
燕不渡:好你个寄江潮,说了多少次不要糖和药混着吃,会丢药性,你把老子话当耳旁风是吧?!
当日以寄江潮伤上加伤告终。而北邙也在给燕不渡塞糖时被教育了一通不能乱吃会蛀牙齿,随即被强行收缴走了所有的糖。
烛火下,郁郁寡欢的北邙和揉着腿龇牙咧嘴的寄江潮彼此大眼瞪小眼着,一时有些尴尬。
寄江潮就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忍不住朝北邙聊起天来。
寄江潮:其实我知道你们一直提防我是为什么,担心我伤好了反咬一口,对吧?
少年北邙:其实并不担心这个。
寄江潮:嗯?
少年北邙:你的灵脉已经被封住了,好之前都用不了法术。
少年北邙:而且阿燕看着伤呢,你伤一日不好,他就一日能给你故意补错一针,送你归西。
寄江潮被这一环扣一环的阴险震惊了一下。
寄江潮:我真的没那么不堪,真的。
寄江潮:不瞒你说,我也是神族的受害者。
敏锐捕捉到了“受害者”这个关键字眼,北邙下意识转头去看寄江潮。
寄江潮:我嘛,因为人族的出身一直贝壳看不起,有些神族都压根不承认我是神。
少年北邙:但你身上有神力,有神格,你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神没错。
寄江潮:哈,谁知道呢,大抵所谓的身份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寄江潮:总之呢,神族那些人很看不惯我,一直就想找茬把我弄下去。
寄江潮:人族倒是很崇拜我,认为我是他们的骄傲……人族总是对神族有很盲目的骄傲的。
寄江潮:但是事实上呢,神族其实和魔族并无区别。同样为了地盘锱铢必较,同样掀起战火连天引得弱小的人族生灵涂炭。
寄江潮:最开始我也和他们一样,想着成神了飞升了就好了,可是真的飞升了,我才发现神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寄江潮:表面上看起来多漂亮夺目的东西,雾里看花总是鲜艳。可真设身处地走了一遭,才发现里子其实是个什么东西。
寄江潮苦笑着摇摇头,而一旁的北邙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却突然出声反问了一句。
少年北邙:那你讨厌魔吗?
寄江潮:讨厌啊,怎么不讨厌,人族的一大半死伤都是仙魔开战。
寄江潮:我讨厌仙神,也讨厌邪魔。
少年北邙:寄江潮,我也是魔。
寄江潮怔了怔。
他还未能开口,却见北邙先一步捻了针药毒正往他身上比划着。
少年北邙:提前跟你说一声,别以后伤好了摆出一副遇人不淑的样子哭丧。
寄江潮:噗——
寄江潮:这话说的,难不成以前真的有人这么干过?
少年北邙:所以我很讨厌神族。
寄江潮:咳咳,那后来呢,他后来怎么了?
少年北邙:燕不渡赏了他一针。
寄江潮乐了一下。
寄江潮:你们这一流氓一强盗,谁惹你们才真是倒了血霉。
北邙似乎是没理解寄江潮口中那俩词是什么意思,有些欲言又止,但没反驳。
寄江潮:唉,说真的,你说你是魔,我怎么没看出来来你身上有魔气?
少年北邙:阿燕和我说过,可能是因为我是半魔,死气而生的邪祟与帝王死后遗留的气运相生相抵,所以——不对,你没事打探这个干什么?
寄江潮没去计较北邙的反问,自顾自恍然大悟地感慨了一声。
寄江潮:你要是在神界,或许能被封个土地神当当。
北邙被寄江潮的打趣惹得有些恼了。
少年北邙:我才不是土地公。
那七字被北邙咬牙切齿地念出,一字一顿。
北邙显然是动了火,寄江潮忙打着哈哈。
寄江潮: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生气哈。
寄江潮:咳咳,也就是说,你是北邙山的精怪?
少年北邙:我也不是妖。
寄江潮:我知道你不是,精怪也不是妖。
寄江潮想了想才再度出声。
寄江潮:精怪不是人不是神不是魔,也不是鬼和妖。
寄江潮:你知道天生灵物吗?那就是精怪。
寄江潮:一般来说,任何东西在得到契机都有可能产生灵智,继而有了形体。当然那只是理论上,真实情况其实是大部分还没能产生灵智,就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夭折了。
寄江潮:你这种有虚无的气运而生的,那都已经不能算稀有的,编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少年北邙:可我真的存在。
寄江潮:对,你的确存在,这才是最稀罕的点。
寄江潮:要不是亲眼见到,换我我也不信。
寄江潮:谁能想象到平日修炼的气运,凡人死后的虚无残念,竟然也能产生精怪呢?
说到这里,寄江潮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寄江潮:北邙,你是个万中无一的奇迹。
寄江潮:唉等等——你拿纱布干什么?
北邙听了一半就起身去收拾柜子去了,眼见寄江潮望过来,摊手给他看正过水的纱布。
少年北邙:躺好吧剑祖大人,现在奇迹要给你换药了。
寄江潮:不对,你从哪学的这种阴阳怪气?
少年北邙:阴阳怪气?有吗?
少年北邙:之前听你说话本子,感觉挺有意思的,我也去买了本看看。
少年北邙:上面说称呼人用尊称会显得很有礼貌。
寄江潮仍是狐疑地看着他。
寄江潮: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少年北邙:不喜欢我给你换药?也行吧。
少年北邙:那我去喊阿燕了。
寄江潮:等等!给我回来!
寄江潮被气得半死。
但起先的那些唏嘘却神奇地真的一扫而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