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
谢意安次日醒来,远远便望见了谢宁。
天光未晞,无声照亮一室暗昧。青年一身白衣披了件玄色的外袍,正托着下巴垂目翻阅着一卷竹简。似乎是入神,一时没立即反应过谢意安起身的动作。
谢意安没出声,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对方。
像是怕一出声,眼前的镜花水月就碎了个彻底。
谢宁:怎么起了也不出声?
谢意安恍然般抬起头,正看见谢宁端了碗姜汤站在对面,没由来地引得谢意安眸光一暗。
谢宁还是谢意安记忆中的样子,束发白衣,朗月清风松竹涉月,清清冷冷像悬着一衫霜雪,融不开化不掉。侧身避开红尘千丈。
并不有艳色,却偏偏最能教人一眼记住。
谢意安:看你专心看书,怕惊扰了你。
谢宁:消遣而已。
谢宁:想起你以前畏寒,早上新落了霜,我方才温了碗姜汤,也好暖暖。
谢意安轻轻接过瓷碗,喝了一口,片刻后又抬头朝谢宁笑笑。
谢意安:修士不惧寒暑。
低声的一句,却让谢宁顿了顿。
小时候的谢意安其实怕黑,畏寒,不敢见血,喜欢的是钟鼓馔玉锦绣文章。可后来却孤身一人淌过尸骨成林,为了哪怕生死不知的那份希冀,真的走到了京华城。
可人越怕什么,最后却偏偏成了什么。
谢意安:但是我真的很高兴。
谢宁的手被谢意安勾住了小指,后者偏了偏头,眉眼弯弯。
谢意安:因为只有你看见的是谢意安,而不是别的什么谁。
谢宁:许意安。
谢宁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片刻后低下头,真切地吻上了谢意安。
谢意安整个人都僵住了,茫然地看向眼前人。
天光自背后为谢宁的侧脸镀上一瞬亮色,这一次,是谢宁真切地先生了心思。
谢意安大脑一片空白。
谢意安:谢宁……
谢宁有些恍然地抬手抚向谢意安的眼尾。那里此时尚泛着红,像是泪痕。
谢意安说话的时候,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垂翼的蝶。
谢意安:我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
谢意安环住谢宁,将头靠在对方的肩上。
谢意安:明明走得比谁都绝情,现在又说爱我。
谢意安:去他个天下,你殚心竭虑那么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乱了个天翻地覆。
谢意安:可是没办法,无论推演多少次,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是那绝不会离开京华的人。
谢宁那时不曾离开京华,而未曾想谢意安也自此困守在了京华。画地为囚一样,生生将自己困了那么多年。
谢意安:谢宁,你陪我再去看看京华好不好?
谢宁怔了怔,有些诧异谢意安的话。
谢宁:好。
京华二字像是某种执念,困住谢意安的执念。自那日得到谢宁的应允,谢意安几乎是次日便收拾好了行当。动作之快,让谢宁不由有些咂舌。
谢宁: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我都怀疑你事先早做好了打算。
谢意安:因为去过很多次了。
谢意安:每年的这个月,我都会来人族的京华城。
寒秋只月,也是谢宁身死的那一天。
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无根由的疼。
谢宁有些局促地别开目光,挥挥手示意谢意安。
谢宁:不是说要去京华嘛,走吧
谢意安:好。
仍然是简短的一字,却似乎夹带着若有若无的纵容,像是无论谢宁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悉数接下。
这个没由来的错觉让谢宁不由在心底笑了笑,莫名勾得人心底发软。
身傍飞霜宁雪,心若扶苏春过。
谢意安:顺着这里取道走水路,乘舟三日便到。
提及路程规划,谢意安十分熟稔,摊开了地图给谢宁勾了一下路线。
谢宁:途径临祈?
谢意安:是人族出名的城,花朝节更是一绝。据说每逢花朝,灯火燃昼彻夜,鸣映恍若迭花送火,故有此名。
谢意安: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绕了段路,从那取道入京华。
临祈。
那二字仿若一根线,牵起来那些曾经。
也是花朝,他曾同沈泱牵手看过花朝,曾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遇见风月。
那时谢宁尚不懂,为何设定中矜贵的风月少主为何会纡尊降贵去讨问一个人族修士。
可如今知道了,反而倒不如不懂的好。
谢意安:是不喜欢吗?
谢意安:抱歉,我这就改。
谢宁:没有不喜欢。
谢宁先谢意安一步收起来图册,安抚一般朝后者牵起一个宽慰的笑。
谢意安:那就好。
谢意安果然不疑有他,剩谢宁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
碰到谢意安已然是意外,不可能那么巧,碰着风月吧?
好像平常也没见风月他怎么在意过人族的东西,毕竟妖族一向目高于顶眼贱人族。
谢宁心下转了转思绪,眼望见一旁谢意安脸上的鬼面,蓦然福至心灵。
谢意安:怎么去买了个面具?
谢宁:你问这个?
谢宁付了钱,朝谢意安招了招手上的鬼面。
谢意安是仿的凶兽图腾的鬼面,暗色的底金色的纹线。而谢宁则是冥司厉鬼的鬼面,素色的底赤色的纹。
谢宁将面具戴上,指了指自己的。
谢宁:满街就你一个人这幅打扮,一张脸用鬼面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逃犯。
谢宁:所以啊,我受受累,陪你一起丢脸,俩人总比一个没那么另类。
明知隔着面具谢宁并不能看清自己脸上的神色,谢意安仍是偏了偏头,下意识摸了摸面具,声音闷闷的。
谢意安:比这更难听的话也不是没人说过,我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谢宁:我在乎。
袖子下的手被谢宁无声牵起,传来真切的温度。
谢宁:我家少将军比他们强百倍千倍,我自己尚且说句重话都要心疼,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谢意安一时没能说的上话来。
他覆耳在谢宁旁,倾声。
谢意安:有时候真的感觉这就像一场梦。
谢意安:所以,哪怕是梦,如果真的能一辈子也不醒来,就真的再好不过了。
谢宁:谢意安,不是梦。
谢宁:是真的。
谢意安:我知道。
谢意安侧身上前去就谢宁,声音轻快。
谢意安:可以亲一下我吗,谢相。
谢宁被这一句突兀的直球砸得有些懵。
谢宁:等等,大庭广众之下——
话音未落,谢意安已经先一步揭下了面具,低头去覆上谢宁的唇。
是一个带着微凉的吻。
却并不缱惓,一触即分,像是倏忽的风。
谢宁:谢意安!
谢宁有些恼,对方反扣回了面具转身向前那船家走去,俯身同老翁商量起船费去了。
谢宁:果然没办法。
谢宁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写的角色,再怎么出格也是执笔者的锅。
谁让他就是谢意安的执笔者。
谢意安谈价谈的倒是顺利,惹得谢宁不由多瞥了一眼,后者自然也是眼见谢宁这分明带着诧异的目光。
谢意安:几百年的交道,打着打着也就能足够相熟圆滑。
谢宁:是圆滑,怎么连谎还是那么拙劣。
谢宁:挨着别人的骗,自己倒是次次都捧着真心去。
谢意安:你不就是最大的骗子。
谢宁:我没——
谢意安:那日你说要我逃走去搬救兵,可我真的找到驻军却都是楼观雪的人,差点被擒了。
谢宁:……对不起。
谢意安:我没怪过你。
谢意安:我只是……恨我自己。
耳畔有风声簌簌,船桨拨动川水的声音在此刻的沉默间显得格外清晰。
面具下,谢意安的瞳孔映照出谢宁的模样。
如星盈霜。
谢意安:我只是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没留下来。哪怕最坏不过陪你一同死,也比如今的好。
垂垂暮色沉,谢意安修长的指节轻扣着船舷,一声一顿。
谢意安:我曾经不信神,把须臾幻梦寄托于神这种假大空的字眼是最蠢的事。
谢意安:我就信了这么一回。
谢意安:天机峰新死旧老二十余万海棠,一日栽一树。
谢意安:每一年之末,我都会挂上一牌祈神木。
谢意安:还好信了。
谢意安板着手指数着,却尚未数到一半就被谢宁拉住了手。他怔了怔,看见谢宁琥珀色的眼睛。
谢宁:和神明没关系。
谢宁: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谢宁一字一顿,清晰而认真。
谢宁:我若执意不愿,百八神明也是浮云。
谢宁:是我自己愿意的。
谢宁:是我谢宁,自愿找上你谢意安,为你谢意安留下的。
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七个字如一寸钉,破开此前数百年的暗无天日蒙昧荒芜。所以那些荆棘化草木,再吹折不却半分,足矣此后,荣岁不枯。
原来只要这七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