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
虽说是应着谢意安说要去睡觉,实际上谢宁并没什么睡意,只是为了逃避的说辞罢了。
谢宁抬手覆住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谢宁自问写温酒时满脑子都是那点恨海涛天,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五个神经病和顾染的他追他逃他们都插翅难飞。只是一个虚拟角色罢了,谢宁是这样想的。
可是根本不一样,切身一遭,明明是笔下曾经信马由缰的角色,谢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真的见到了他们。
沈泱不淡漠,会固执得真的等了他一百年。谢意安不狭隘,是年少时便冠绝京华的少年。闻人熙不偏激,即便再舍不得也真的甘心放手。枕行川不滥情,认定了便是真的一生。风月也不是游戏人间,只是强撑出的假象。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或许正是谢宁跌跌撞撞闯入人生所真的改变了他们。谢宁不知道,但谢宁知道,他们绝不是也绝不会是他笔下那些角色了。
谢宁:……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谢宁:我在怕什么呢?
谢宁:怕和原本世界线的顾染一样,被囚禁被威逼利诱被强取豪夺?
曾经的苦难塑造了他们,就算真的责怪,也是设计情节的他负首要责任。
谢宁:……我只是良心不安,自私胆小罢了。
越是感情真挚切身到人,谢宁越怕,因为他知道他没法心安理得地承受。
谢宁起身,推开门,正眼望见抬手想要敲门的谢意安。对方显然是犹豫了很久,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僵硬又磕绊,冷不丁见门自己开了,怔怔地逮住了,半晌回过神来,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
谢宁:有什么事?
谢意安:我只是……
谢意安干巴巴地张口,吞吞吐吐了会,又讲话咽了回去。他试探着观察着谢宁的神色,但仍是没走。
谢宁没由来得从谢意安身上觉察出几分反差的可爱来,失笑片刻,谢意安让出一块能进门的位置。
谢宁:进来吧。
闻言,谢意安原本脸上还郁郁着的神色瞬间即逝,行云流水地迈进了门,落座后又巴巴朝谢宁望过来。
而谢宁在短暂的沉思间有些思绪复杂。
本来的确是没什么太大感触的,可是一想到这人是当年冷着脸朝他甩下一句滚出去的谢小公子,谢宁没由来地就感到有些可乐。
说起来谢这个姓还是当初自己给他定的,只是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 他不光没用回自己的本姓,反讨着自己的名字,还真的一直到了现在。
简直就像是,靠此想要守住什么。
想到这里,谢宁没由来地心头一紧,又笑不出来了。
谢意安:那个,关于星盘的事,刚刚还是没算出来结果。
谢意安:所以可能还得谢道友再多留几天。
谢宁是熟悉谢意安的习惯的,不会撒谎,年少时闯了祸就往他那跑,又好着面子不肯说出那些缺德事,怕丢脸。
要么不说,要么就坦白。
一直到不得不说的时候,下意识的眼睛也习惯往旁边飘,压根不敢正视看人,拙劣得很。
和此时一模一样的。
谢宁:阁主平日也是这样诓人的吗?
谢意安:我不是我没有。
谢宁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笑意清朗温和,是熟悉的样子,一时间让谢意安有些晃神。
谢宁:我知道你骗了我。
谢宁:也知道你其实算出来了你想要知道的。
怎么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呢,不光是他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写下的角色,更是他曾经从小看到大的谢意安。
谢宁:你小时候撒谎时眼睛就从来不敢看人,辩解起来也只会干巴巴地翻来覆去一句否认,苍白拙劣得很。
谢意安无声地张了张口,有些楞怔地看向谢宁。
像是一个本来已经不抱期望的跌入谷底的人,明明已经甘心放弃了,有那么一天,他所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曾追寻到的太阳,突然就真的主动朝他而来。
谢宁:谢小将军?
谢意安:我以为你怕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把钩子,无声戳了心尖一疼。谢宁轻轻抱住谢意安,为他擦去泪水。
谢宁:怎么,准你带个面具玩扮演游戏,不许我装会不认识?
谢意安:你不许怕我。
谢宁:好,不怕你。
谢意安语气仍是恶狠狠的,却其实并无太多威慑力。
他本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宁可跌身入刀山,不肯俯身就泥泞。
即便是示弱,也要强撑起那点倔强。
谢意安:……但其实哪怕你真的怕了,告诉我,我也会改的。
谢宁:谢意安,你——
谢宁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
他或许是这世上最了解谢意安的人了。
可正因为足够了解,才愈发明白谢意安这句话的分量。
没有刀山火海,也没有什么百六阳九,有的只是相隔着数百岁春秋的辗转。仅此而已。
是谢意安自己低头弃了自己的骄傲。
谢意安:你别走了好不好?我都可以改的。
谢意安:你别走……谢宁,我等不起甚至哪怕只是下一个百年了。
谢宁:你还可以飞升,可以成神。
谢意安:成神吗?
谢意安:谢宁,我不可能了。
谢意安轻轻牵起谢宁的手,将其覆在自己身上的伤口上。
伤口粗砾而狰狞,不难想象曾经是多么可怖的本相。
谢意安:我和玄武做了交易。
谢意安:起先是寿命,可是最后寿命也不够做抵,就拿了自己的神魂。
谢宁大脑一片空白。
谢意安:我还有一年阳寿。死后,神魂归于北冥。
谢宁僵硬地转头去看谢意安,后者言望着他,还能扯起一个笑来。
谢意安:至少我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谢意安:谢宁。
谢宁:……笨死了。
谢宁哑着声,握着谢意安的指节颤抖着。
谢宁甚至不敢去想在那个他没有回来的时间线,假如他那时硬着心真的执意跟系统走了的话。
闻人熙会在千年后身死于九渊,谢意安会为了一场水月镜华尽身于北冥。
那么守着一个终其一生的妄念。
谢宁:谢意安。
谢宁轻轻喊出谢意安的名字,俯身吻在他的眉间。谢意安明显怔了怔,恍神间已经被谢宁压在了桌案上。
谢宁:我没什么好值得喜欢的,根本不值得的。
谢意安:没办法,可偏偏我就是喜欢上了。
谢意安:躲不开逃不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谁让巧合偏偏是你我。
谢意安慢慢说着,像是羽毛拨弄过手心,带着隐隐约约的痒。带着自嘲的语气。
如谢意安口中所说的,可偏偏就是那么多的阴差阳错。
或许在他当年心软牵住了那个名为许意安的孩子的手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剧情和原文,就已经分崩离析。
明明有那么多种可能,明明有那么多种感化的方式,亲情爱情友情,谁让偏偏是这份妄念成了到头来的执念。
谢宁:谢意安……
谢宁垂目去看谢意安,后者偏头反望向他。
最终也没分清是谁先的动手,只有唇齿间滚过的一遭淡淡的血腥气,被牙尖慢慢碾过。
像是抵死的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