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章
天机阁虽说是一个老牌宗门,但这些年颠沛流离间规模也一再缩减,最终保留至今的也不过五峰,而天机峰就坐落在四峰其间。谢宁随顾谢二人御剑半程,不多时便遥遥望见远处那一峰绯色。
凑近了,谢宁才看清认出,那是一树树海棠。绯色交错着素白的花叶偶有散落飘摇,风一荡,簌簌零落。满山的海棠不可谓不称奇观,谢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清:是大师兄栽的,数几百年,一年一树,到如今也足够满峰了。
谢宁:你们口中那不近人情的的大师兄还有这种爱好?
顾染:唔,可能是喜欢?有时看见大师兄经常得闲便在这坐上一整天,很入神的样子,像是在想些什么。
谢清:年纪渐长的人总是喜欢追忆曾经的,因为往者不可追,也就只能剩自己一遍遍追忆曾经。
顾染:师兄你别这么突然伤怀,我害怕。
谢清:去你的。
谢清笑骂着在顾染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又回头将目光转望向谢宁。
谢清:道友?
谢宁被谢清这一声拉回了思绪,他有些恍然地怔了怔,片刻后暗自摇了摇头,朝谢清笑笑。
谢宁:无事。
不,其实是有事的。
谢宁忍不住用余光再次偷偷扫了一眼一旁一树海棠枝杈上系着的一块平安符。
桃木符已经很旧了,许是经历过百年的风雨摧折,即便被小心养护,还是剥落了不少木漆,伶仃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着。
上面的字迹斑驳不清,只能依稀从其间勉强认出二字,是大昭旧书字体写就的“祈神”。
种种巧合,却又重重违和。
谢意安分明骄纵,肆意,平生最不信神。
想到这里,谢宁忍不住摇了摇头,快步又跟上了前面的二人。
谢清:到了,前面就是大师兄论道的场地。
谢宁:等等,你确定?
谢宁有些沉默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山人海,分明一眼望不到头。踮起脚张望,也不过看到更前面人的后脑勺。
谢清:唉唉唉柳师弟你别挤我啊——
谢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然而尚未等谢宁去分辨具体位置,一转头的功夫,对方已经随着人群给带到人前了,只给还困在人潮中的谢宁留下一个背影。
顾染:道友!这,抓着在下的手。
一只手穿过人潮纷拥,牢牢拽住了谢宁。
是顾染的。
谢宁:多谢。
顾染:小事。
谢宁:对了,道友,不是说天机阁门庭寥落吗,怎么……?
顾染:啊,你说这个?
顾染:天机阁因为太挑根骨和悟性,本身也于修炼一途险之又险,的确没多少弟子。
顾染:但大师兄广开授受,关于他的论道,并不同其他尊主那样挑拣本门外门的,只要心向求索,都可以参听。
谢宁:他还真是豁达。
顾染:对,不然在下也不敢拉你一个外门弟子贸然就去参加。
言语间,较之先前因为素未谋面显得有些拘谨的顾染倒也慢慢放开了,健谈地向谢宁介绍着。
顾染:说是论道,其实也算大师兄对于近况一些事的预警和提醒?但因着关系到甚至可以一整中洲的大事,人人都不想错过。
谢宁闻言微微颔首。
明白了,大师兄牌新闻*播报。
顾染:到了,道友。
顾染显然是经验老道,不同于谢宁和蒙头苍蝇一样在人群中打转,片刻功夫就带着后者上了摘星楼。
时辰恰是霜降,寒露盈庭。一灯红小无声烧开泼墨如作,为来者指引出道路。
谢宁就这么跟着顾染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路上不时碰到他门的道友,彼此客套地寒暄上一句。谢宁自然是认不得脸的,好在顾染总是能先一步帮他解围接过话茬。
谢宁:真是贤妻啊。
顾染:道友还是别打趣在下了。
谢宁:咳咳,开个玩笑。
谢宁摆摆手,正欲再开口,一个蓝衫修士自他身后上前凑上前去朝顾染谈起话来,似乎是天机阁的弟子。
顾染侧耳听了几句,闻言点点头,正要跟着弟子走,转头,不忘朝谢宁抬手指了个方向。
顾染:在下还有要事,抱歉先走一步了。道友你先逛逛,半个时辰后朝那,前殿,朝前殿一直走就是论道的地方了。
谢宁:多谢道友。
目送顾染离去,谢宁随意扫了一眼前殿的方向,想着人山人海,转身朝后庭走去。
谢宁:能论一洲气数吗,倒也真是个人物。
后庭寥落,安静得不像话。谢宁也乐得清净,掀开了垂落的珠帘,赴身踏入殿外那一夜清霜间。
谢宁:是都去前殿了罢,一个人都没——
本欲开口的话就这样顿在了口中,谢宁有些讶异地朝偏北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桌石台,一身披玄袍的修士此时就在自饮自酌。
说来也奇怪,男子一身贵气,样度想来应是不凡,却戴了一扇鬼面具,遮下了容貌。
谢宁顿感好生趣味,自来熟地上前几步,落座在那人对面。
谢宁:他们都去前殿等阁主了,道友怎么还在这喝酒?
谢意安:你不也没去?
修士的声音带着哑,大抵也是烈酒过喉。
谢宁:太吵了,出来透透气。
谢意安:如此吗。
谢宁不大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竟带着些微失笑。
谢意安:所以说,你来此,也是为了求得那位阁主的预言?
谢宁:求不求倒是两说,凑个热闹罢了。倒是听说那位阁主卜算闻名天下,如此厉害,怎能不见见。
谢意安:倒也没那么厉害。
谢宁:哦?你见过?
谢宁有些调笑,未料对方竟然真的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意安:见过的。
谢意安:他……其实没那么厉害。想护的护不住,想求的求不到,算了几百年,到底也是一场空。
谢宁突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谢宁:道友你这话说的,如此诽谤阁主,放天机阁是要被打的。
谢意安:是吗?
修士不由扯出一个笑来,笑意也极浅。
却好歹没原本那么抑抑少语了。
谢意安:对了,……道友。
道友二字前,似乎还含糊了几个字,只是念得太快,谢宁并未听清。
修士像是斟酌良久,才试探着开口。
谢意安:如果阁主选了你,你会想求得什么呢?
谢宁:我吗?
谢宁:我的手气我清楚,况且那么多人呢,不见得运气就那么好。
谢意安:如果就是真的选了你呢?
闻言,谢宁微怔。犹豫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动,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头。
谢宁:无非也就是世俗那些求财求运什么的,还是把机会留给更值得的人吧。
说着,谢宁看了看天色,随即起身离座,遥遥朝修士招了招手,权作告别。
谢宁:论道要开始了,道友你也动身吧。据说还是百年一次了,就这么错过也怪可惜的。
谢宁走得干脆而仓促,反倒是修士自顾自沉默了片刻。良久,一直目送着再看不见谢宁的背影时,他才缓缓起身,鬼面具下的眸光微漾。
修士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自手心其上此刻显露出一道极深的红痕,血迹自其间悄然淌出。
红痕狰狞张扬,是异兽玄武的样式。
北方之神玄武,司掌窥算,不死不灭。
谢意安:竟然连你也算不出他的命数吗?
谢意安:我看不透他的命。
谢意安:……会是他吗?
久久没有回应,分明是自问自答的一句,好在修士也并未真的在等对方的答案。
此时的前殿,一室朱碧流连,无数人翘首望向高台之上缓步踏入殿中的来人。
但见青年覆着一扇狰狞的鬼面具,一身玄色的长袍肃穆冷冽,动作间腰间的六角宫铃撞击出清脆的叮铛玉声,贵气而清冷。
他于高台之上落座,也无言语,只是抬了抬手,抛出一枚玉章。翠色的玉光华轮转,就这么落于他的掌心。
谢清:是论道的固定流程,随即抽签选一个人替他占卜。
谢清小心的先是环顾了一圈,见大多人目光都被阁主吸引,这才小心压着声朝谢宁侧耳介绍起来。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自惯仿若游刃有余的谢宁此时却也望着高台之上发怔,目光微顿。
谢清:怎么,看呆了?我知道我家大师兄好看,嘿嘿。
谢宁:不是那个原因。
谢清:哦?还能有什么原因?
谢宁:刚才——
话才开了个头,谢宁就咽回去了后半句,只含糊地生硬避开了话题。
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后庭那场不算相熟的谈心,说出来也是徒增麻烦,何况谢宁本着小心避世的原则,也不准备节外生枝。
谢宁:没什么,就是有些惊讶,怎么论道这样的场合还带着鬼面。
谢清:啊,你说那个。
好在谢清也足够万事不上心,并没过多纠结先前的插曲,让谢宁多少松了一口气。
谢清:其实也不算什么秘辛,稍微消息灵通的长辈都知道。
谢清:你知道吧,我们天机阁传承至今,玄武就是最大的仰仗。四大神兽之一的玄武,寿数绵延不绝,福泽地广,最出名的就是窥算天机之能。
谢清:但玄武帮忙不是单方面的,作为回报,每任天机阁阁主都会接受玄武的共生。玄武会给予阁主得天独厚的足以窥探真正天机的能力,但相应的,每借用一次,都会折损一定的寿数。
谢宁:以命数窥探一场真相?应该不会有人轻易用吧。
谢清:呃……
谢清本来还侃侃而谈的话语突然就戛然而止。他有些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
谢清:本来呢的确都是这样的,但我们大师兄比较疯。为了卜算一样时,他启用过玄武不下五次。
谢清:唉,也就仗着他修为高天赋好,换个人怕早进鬼门关了。
谢清:也不知道他在算什么,连玄武都每每失败。要我说,真有这么玄奇的事,他就是知道了答案也没能力去改命啊,何必呢。
谢清话音未落,就被二人身侧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声盖住,犹如海水吞没浪潮。
谢宁下意识地顺着人群的方向望去。
但见高台之上,原本垂目座着的阁主突然徐徐起身,随即抬手,玉章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向人群中飞去。
飞雪门弟子:都让开都让开!机缘当然是老子的!
天机阁弟子:什么你的?这分明是我们天机阁自己的机缘!
一时间,谩骂声狂笑声,喧嚣着充斥了整个大殿。谢宁后退几步小心避开推搡着的人群,他后知后觉地偏头看向高台之上,玄衣束发的阁主高坐其上,目光始终望着他的方向。
二人的目光就这么对视,相撞。
良久,谢宁突然察觉到手上突然多了一个温凉的东西。他怔了怔,有些茫然地抬手。
——正是方才被阁主抛出的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