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身
谢意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连天的火光,整个国师府都是人们的哀嚎。
他缩在牛车里,捂住自己的嘴,连哭声也不敢发出。
谢应之:都杀干净了吗?
侍卫:回太子殿下,都杀干净了。
谢应之:杀干净了就好。
谢应之的脸上看不清喜怒,火光映出他清俊的侧脸。
谢应之:谢宁之才,百年难出,得之甚至可胜一国之力。
谢应之:他不肯效忠我,便只会是我的敌人。既然是敌人,那只有杀了才好。
那夜里国师府血光火光横天,却满朝文武不敢只声。
只有谢宁。
在逃难隐姓埋名的那些日子里,谢意安听闻,为了给国师府平冤,谢宁在皇城外跪了一天一夜,一直跪废了腿。
可是皇帝始终没有见他。
少年谢意安:……笨死了。
谢意安咬着又干又硬的馒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谢意安是见过谢宁的剑法的,很漂亮的剑法,惊鸿一剑,见了就再也忘不了。
却在那一场雨夜被磨断了所有的锋芒。
谢意安后来也去找谢宁。却不敢说自己的身份,他沉默着低着头,跟在流民的人群中,看着谢宁正耐心分着灾粮。
谢宁:来,大娘,您拿着。
谢宁:这份是你的,阿姐。
那人就这样站在人群中,做着他那个身份不应该做的事情。
谢意安沉默得看着,却没有要粮。只是静静地看了好久,最终转身走了。
少年谢意安:我大概知道,为什么爹会那么喜欢你了。
少年谢意安: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恨不得杀了你。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意安轻轻地念出这两个字,笑了一下。
少年谢意安:你这个人,太好了。
少年谢意安:但是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谢意安在闷热的军帐中醒来,他披上战甲,在天光熹微时。
帐外是很多士兵,甚至还夹杂着许多穿着葛甲的普通百姓。
林琅:谢意安,你醒了?
少年谢意安:嗯。
林琅: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真的不要紧吗?
少年谢意安:不,我甚至觉得,太慢了。
少年谢意安:谢宁等不起。
谢意安深吸了一口气,谢绝了林琅的好意,走向了正晨练着的士兵。
少年谢意安:诸位在此,都是心念谢相之人。谢相一生为苍生立命,开科举,立监司,行常人所不能。
少年谢意安:却如今,蒙受贼人所害,生死不知。
战士们纷纷红了眼睛,看向谢意安。
少年谢意安:如今,当是我们报答谢相的时候了。
少年谢意安:除逆贼!护天下!
掷地有声,声声如雷。
顿时一呼百应。
谢意安率领的军队成了燎原之势,向京华城飞快逼近着。人人都知道起义军有一个悍不畏死的统帅,不畏生死,不知退却。
是年不过谢宁被伏的第二个月,谢意安率领的起义军已经兵临城下至京华城。
楼观雪:谢意安打过来了。
满是血腥气的地牢里,楼观雪看着奄奄一息的谢宁,轻轻地说。
谢宁没有说话。但这一次实在也是说不出来话。
他的舌头也被楼观雪割了。
楼观雪:他那么在意你,是喜欢你吗?
楼观雪:你不用那么凶,朕开个玩笑而已。
楼观雪用手指戳着谢宁身上的伤口,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楼观雪:你说,要是我把你吊在城门上,谢意安敢不敢放箭?
谢宁微微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声。
楼观雪:你不反驳,定然是觉得我这提议很好。也很认同。
楼观雪:昌平,带我们丞相大人去见见朋友吧。
刑官:是。陛下。
而此时城下,谢意安正低头擦着刀。那柄弯刀锐利张扬,却在刀鞘那挂着一个脏兮兮的铜板,无端地露出几分可笑来。
林琅:怎么不扔了?脏死了。
少年谢意安:不能扔。
谢意安摸了摸铜钱,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少年谢意安:有福气的。
副将:将,将军!
突如其来的呼喊将谢意安的思绪打断。谢意安收起铜钱,转头看了过去。
少年谢意安:何事?
副将:是楼观雪……他,他把谢相押到了城门上——唉!将军你别冲出去啊——!
谢意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本能地跑了出去,然后,看见了城门上那个被送上高楼的人。
那甚至看不出人形,一身白骨成伤,不见半块好肉。褴褛的血衫披在身上,被风刮得烈烈作响。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宁踉跄着动了一下,单薄的身子随着风晃地东倒西歪,甚至差点没倒了下去。
谢意安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睛直直地跟着城楼上那个身影。
少年谢意安:你别动,我马上就去接你!
楼观雪:许公子,又见面啦。
在谢宁的旁边,是一身龙袍的楼观雪。他坐在城楼上,轻轻地荡着双腿。
楼观雪:一夕之间,亲死友亡。从此蛰伏世间。整整五年。
楼观雪:我在春风阁低声下气地做了五年的离人阁阁主,做着我以前最不屑的行当。
楼观雪:我以为,你和我会是一路人。
楼观雪朝谢意安张开手。
楼观雪:明明我们才是一样的。
楼观雪:明明是金枝玉叶之身,却落魄人下,不得风骨。
少年谢意安:谁跟你是一路人。
长刀直指楼观雪。
少年谢意安:我不是,也不可能会成为你。
楼观雪: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
楼观雪笑起来,手中长剑横向了一旁的谢宁。
楼观雪:退兵。
楼观雪: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谢意安顶着他,虽然没有言语,手中的刀却猝然掉落在地,撞出泠当一声。
林琅:谢意安!
林琅:你给我冷静一点!楼观雪他明明就是在耍你!
少年谢意安:谢宁在上面。
谢意安轻轻地说。
少年谢意安:如果是谢宁,就不存在选择。
少年谢意安:因为只有他是我需要选的。
攻城之势忽然就那么戛然而止。
楼观雪愣了愣,半晌,由衷大笑起来。
楼观雪:真是好感人啊。
楼观雪:怎么,要不要抱头痛哭一番啊?
他凑了过去,亲昵得贴着谢宁的耳朵。
楼观雪:你看,你家将军好深情呀,为了你连刀都扔了。
谢宁静静地站在原地,沉默着。
却在楼观雪靠过来的时候不知忽然有了动作,他飞快地撞倒了楼观雪,抓起来长剑,竟是将楼观雪捅了个当心。
楼观雪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宁,然而却说不出话来,只有血止不住地流出来。
谢宁站在城楼上,抬起头看向谢意安的方向,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意安的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惶恐,他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向着城门的方向跑着。
但是那已经太晚了。
刺向楼观雪的那一剑已经几乎耗尽了谢宁的全部力气。他本是油尽灯枯之身,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全靠执念吊着一口气。城楼风声鹤唳,谢宁朝后仰倒,如折翼的鸟,在地上溅出来一痕血色。
林琅:丞相大人——!
林琅哭的一塌糊涂,而谢意安则在良久的沉默后回过神来,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了谢宁。
少年谢意安:阿宁。
少年谢意安:我没骗你,你看,我来接你回家了。
谢意安跪在沙土上,小心翼翼地抱起了谢宁的身体。
少年谢意安:为什么不等等我呢,明明,只要再早一点,早一点点就好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无数人的哽咽声。
楼观雪的叛军兵败如山倒,很快便被镇压。然而做为统帅的谢意安却在那一战后不知所踪,只剩下林琅收拾残局。
谢执已死,大昭而亡。林琅成了新的女帝。
少年谢意安:阿宁。
谢意安沉默着站在一个茅草屋里。
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人来,连桌子上也积上了灰。
谢宁被谢意安放在床上,谢意安就那么守着他。
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谢宁和以前一样,只是受了伤,需要静养,很快又会醒过来的。
谢意安就这么守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守了不知道多少个寒暑春冬。
少年谢意安:你骗我。
少年谢意安:你说吃到铜钱元宵的人,就会有福气。但是我一点福气也没有。
说到这里,谢意安沉默了片刻。
少年谢意安:是我忘了。
少年谢意安:我没有包进去。是我的错。
少年谢意安:我今天,见到沈念了。
少年谢意安:她果然成了一个将军,但还是很笨,要不是有许应知提点着她,不知道要被卖多少回。
少年谢意安:许应知如愿成了帝师,林琅是个很好的学生。
谢意安伸出手指,慢慢地数着,竟然也不觉得烦。
一直数到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后,久到他的头发都花白了。
少年谢意安:阿宁,我要去修仙了。
少年谢意安:听说人有转世轮回,我修的长一点,去找你,好不好?
谢宁的尸骨被谢意安珍重地埋在了扶风山下。
谢意安在太平寺前深深地叩首,漫寺神佛不言,只有谢意安的声音。
少年谢意安:从前不信神佛,不信因缘果报,如今神明在上。
少年谢意安:希望,佑我此行顺利。
那枚陈旧的铜钱被谢意安别在腰间,行走间一荡一晃,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意安小声地又念起这个名字。
斟酌而斟酌,像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珍宝。
谢意安就那么向一座仙山走去,他走的很慢。
少年谢意安:谢宁,我撑不下去了。
少年谢意安:我真的,很想你。
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个鹊起之秀,以一剑惊鸿成了玄门的剑尊。
以凡人之身,暮年入道。白发成青丝,一剑开太阿。
没有人知道这位剑尊从何处来,只知道这位剑尊一直在找一个人。
一直一直,找了很久很久。
系统:谢意安悔过值:1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