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泪（完）

13

纵使昨日刚下过雨，山路湿滑，可永泉寺的香客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香客过多，路面又湿滑，加之卫倩儿还怀有身孕，赵昌可不敢放松大意，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牵着卫倩儿。

永泉寺香客不少，可大部分的僧侣都在禅房修行，只有少数几个人，在院中迎接引客。

想到这一点，卫倩儿也松了口气，这永泉寺人这么多，哪里这么巧就会遇上净尘。

可未曾想，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刚到大殿，卫倩儿就注意到了那个站在殿门旁的人。

卫倩儿一双瞳孔睁大，一瞬间，眼底充斥着各种情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不只是卫倩儿，净尘同样没料到会再次见到卫倩儿。

时刻注意着妻子，赵昌如何察觉不出妻子的失态，更何况卫倩儿的情绪过于明显，他想当作不知都不行。

目光顺着妻子的视线看过去，赵昌也看到了伫立于大殿前的人，同时也认出了，对方正是在婚宴那日，送给他两枚平安符的僧人。

“夫人认识这位师傅？”赵昌看向卫倩儿，低声询问，毕竟两人的神色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见，他难免会有此一问。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卫倩儿敛了神色，侧首对着丈夫笑了笑，解释道：“之前总是陪母亲来这里上香，时间长了，也就和净尘师傅熟悉了。”

赵昌没听出这番说辞有什么问题，也就没将方才卫倩儿的失态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没想到会见到熟人而意外。

与赵昌不同，净尘在听清楚卫倩儿的话后，却是垂下了眼眸。

净尘师傅，平日被其他香客这么叫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卫倩儿口中听到，这个疏离的称呼。

诧异的情绪只在眼底停留了一瞬，再次抬眸，他依旧是那个无欲无求的净尘。

“师傅之前还同我说，有缘即会相见，内子又与净尘师傅相识，想来我们夫妻二人与净尘师傅之间的缘分不浅呐。”赵昌笑道。

卫倩儿从赵昌的话中听出，他是见过净尘的。

不怪卫倩儿疑惑，成婚一年，她如何不清楚，赵昌是不信佛的，更遑论他会见过净尘。

可随即她便想起了新婚的第一天，赵昌同她说有个师傅送了他两枚平安符。

当时她没多想，如今看来，那个出现在她婚宴上的师傅，应该就是净尘。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与小僧有缘的也不单单是二位施主。”净尘语气平淡，微微躬身，同两人行了个佛礼。

净尘这番话让赵昌有些尴尬，但他脸上依旧还挂着笑意，只是再开口他却转移了话题：“我们这次来是想供一盏佛灯，以为内子腹中的孩子祈福。”

听了这话，净尘手上拨弄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卫倩儿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先前没注意，现在听赵昌提起，净尘才意识到，卫倩儿已有身孕。

净尘眸色暗了暗，继续拨动着念珠，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遣了一个小辈，带两人去奉灯。

目光有意躲避卫倩儿，直到两人走远，净尘才敢盯着卫倩儿去看。

看着她的背影，净尘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作他人妇，还怀了对方的孩子，更可笑的是，还是他自己亲手将她推给旁人的。

净尘叹了口气，回身望着殿内供奉的佛像，弯着身子，低喃了一句阿弥陀佛。

14

距离上次去永泉寺，至今也有小半年了。

卫倩儿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前段时间大夫来看过，说是这几天就要生了。

正值寒冬，天气愈发寒冷，她的身子过于沉重，卫倩儿这段时间也很少走动，大多都待在屋子里。

怀孕后闲暇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不少，卫倩儿无事就会在屋里抄抄佛经，也算是给自己腹中胎儿祈福。

卫倩儿正专心抄录着佛经，也没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身前的桌案有阴影投射下来，她才发现，赵昌来了。

与平日里的温和不同，今日的赵昌显得有些急切。

见她在抄写佛经，一反常态的，赵昌将笔从她手中抽出，同时将那未书写完的佛经扔到了碳盆里。

“夫君这是何意？”卫倩儿看向赵昌的眼中满是疑惑，她不理解，为何丈夫会做出如此反常的行为。

听了卫倩儿的询问，赵昌才缓过神，同她解释道：“皇上下了令，查抄境内所有寺庙，勒令僧众还俗，若有不从者就地格杀。”

“我打听到消息，永泉寺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以防万一，家里这些佛经不能再留了。”赵昌一边说，一边将桌案上摆着的佛经尽数扔进炭盆里。

火舌舔舐之下，纸张很快就被燃烧殆尽。

顾不上被烧毁的佛经，卫倩儿心中先想到的是净尘。

永泉寺被烧，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有没有性命之忧？

许是情绪波动过大，卫倩儿突觉小腹一阵绞痛，一时不察，卫倩儿直接痛呼出声。

听到妻子的痛呼声，赵昌连忙将人扶稳，声音间略带急切：“夫人，你怎样？”

疼痛不间断地传来，卫倩儿捂着肚子，说话有些艰难：“我好像要生了……”

闻言，赵昌先是一惊，随后立刻将人抱回床榻上，还不忘喊人叫稳婆过来。

之前大夫有说过，卫倩儿大约就是这几日生产，怕出现意外，府上早早就已经请好了稳婆。

听着屋内妻子的叫喊声，赵昌心急，但也只能在门外踱步，直到听见稳婆的报喜，他才冷静下来。

“恭喜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小姐，母女平安。”

15

时间一晃而过，自卫倩儿生下女儿，已经过去了四年之久。

起初得知永泉寺被毁，她情绪激动以至生产。

生下女儿后卫倩儿也有担心过净尘，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时的爱意也在慢慢淡化，虽不至于彻底忘却，但起码卫倩儿不会总是想起对方。

更何况这些年来，赵昌待她的心意如何，卫倩儿都看在眼里，自己又和他有了女儿，多年的陪伴下，她不可抑制地动心了。

小孩子长得快，卫倩儿每月都会去布庄，给自家女儿定做新的衣物。

今日去往布庄的路上，卫倩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她皱了皱眉，掀起车帘向外瞧去。

但只一眼，便让她变了神色。

是有人在角落殴打一个乞丐，而那乞丐，卫倩儿再熟悉不过，正是不知所踪的净尘。

净尘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脸上也尽是污垢，许是怕被官兵抓到，他重新蓄了发。

纵使净尘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同，卫倩儿还是认出了对方。

他蓄发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希望这人会为了自己蓄发，想不到，如今见到他蓄发的模样，竟会是这般情景。

对方还在不停地殴打和辱骂，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卫倩儿松了手，随即车帘遮挡了她的视线。

再一次见到净尘，卫倩儿说不清自己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年少时对净尘情义，已经被时间消磨的不剩多少，可看着净尘这般落魄，卫倩儿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如今看见了，她做不到对他不管不顾。

心中叹了口气，卫倩儿让车夫停下，拿出一个荷包交给自己的侍女，撩开车帘，指了指角落处的净尘，吩咐道：“我看那人怪可怜的，你去将这些银钱，就当是积福了。”

自家夫人的命令，婢女自然不敢违背，不过下了马车，她见那乞丐还在被人欺辱，一时间也不敢上前。

直到对方走远了，她才走到那乞丐身前，将荷包扔到了他面前。

净尘蜷缩在地上，忍受着身上的疼痛，不等他缓过神来，眼前便多了一个制作精良的荷包，同时还有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

“喏，我家夫人心善，见你可怜赏你的。”

忍着痛意，净尘动了动手指，将荷包握在手里，有些费力的抬头，想要看清对方是谁，可他的动作太过缓慢，等到他抬头，那婢女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到那婢女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帘分明是掩着的，可净尘却知道，马车里面坐着的是谁。

净尘一直盯着那辆马车，可直到它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马车的车帘都没有被掀起过。

看样子，对方并不想让自己见到她。

也是，他如今这般不堪的模样，对方怎会还想再见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净尘垂下眼眸，握着荷包的手紧了紧。

16

新帝登基，恢复佛教，重新兴修庙宇。

不过之前的旨意，到底是伤了根基，原本十几座庙宇，如今也只余一二间。

卫倩儿听说烧毁的永泉寺被重新修缮，更名为临台寺。

听到这一消息，卫倩儿莫名想去临台寺看看。

虽然改了名字，可永泉寺于她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今重建，她也该去看看。

去亲眼见见，也算是同过去告个别。

卫倩儿本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可女儿正值爱玩闹的年纪，非要跟着自己，卫倩儿无法，只能将小丫头带着一起。

如今风头刚过，去寺庙拜佛的人也不是很多，同样寺内的僧人也不过只有十数。

卫倩儿去佛前上香，不过一转头的功夫，自家那小丫头就不见了。

那一瞬间，卫倩儿想到了自己，她小时候也是因为乱跑，适才遇见了净尘。

问着附近的僧人，卫倩儿找了半天，直到接近后院，才听到了自家女儿的说话声。

“叔叔好漂亮啊！”

顺着声音，卫倩儿见女儿身旁有一个僧人，背对着自己，在逗那小头头玩。

这一刻，卫倩儿才松了口气，对女儿招了招手，道：“囡囡，到娘这里来。”

小丫头也听话，见到母亲就跑了过来。

卫倩儿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眼睫轻抬，欲同对方道一声谢，可一抬头，她就愣住了。

不只是卫倩儿，对方在看到卫倩儿的那一刻，同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卫倩儿率先回神，向对方躬了躬身：“小女顽劣，劳净尘师傅费心了。”

面对卫倩儿的疏离，净尘只是笑了笑：“小僧看这孩子面善，未曾想竟是施主的女儿。”

故人相见，可卫倩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她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的。

也是，他们之间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卫倩儿垂下眼，躲开净尘的目光，朱唇轻启：“再晚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今日叨扰师傅，妾这就告辞了。”

说着也不管对方是何神情，带着女儿便离开了临台寺。

待到卫倩儿的身影消失不见，净尘才转过身。

他闭着眼，静静拨弄着手上的念珠，同时低喃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他出现了幻觉，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小和尚 我来看你了。”

那声音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净尘惊喜地睁开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可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他眼底的喜色在瞬间化为悲伤。

只见菩提树下，站着一个豆蔻少女，少女脸上满是笑意。

少女口中的小和尚，叫的不是他，而是院内的一个僧人。

遥遥望着树下的说笑的两人，净尘一时间有些恍惚。

净尘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卫倩儿的影子。

此情此景，一如他们当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