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与我

我本不该来到这世上,是娘亲执意生下了我。

哪怕这让她失去了一切。

“无妨,我还有轩儿啊,轩儿就是娘的一切。”

每次她说这句话时,眼睛都笑成一弯新月,天真又浪漫,瞒过了我,也瞒过她自己。

许是过去实在太苦,所以娘亲嗜甜。她好似会变戏法,每次都能从糖罐儿里拿出五颜六色的、各式各样口味的糖果,然后放进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碎。

每当她难过的时候,就往嘴里放上一颗,然后转过头问我:“轩儿要来一颗吗?”

我总是摇摇头,男儿怎能嗜甜呢?嗜甜的男儿,如何能保护娘亲呢?

“偶尔尝一尝,没事的。”她会这样说着,温柔地抚摸我的发,再把我抱到她的秋千上,搂着我,轻轻地哼小曲儿。

“男儿也可嗜甜,我们轩儿还是个小娃儿呢,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和你爹一样。”她把糖果嚼得咔咔响,“轩儿日后若是有心悦的女子,不知如何开口,便送她糖果,梅子味、荔枝味、山楂味、薄荷味……回回不同,总有一味让她心动……”

我不懂何为“心悦的女子”,也不清楚为何要送人糖果,但我我猜测,爹爹便是这样俘获了娘亲的心。

所以我点点头。

我很想爹爹,很希望娘亲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爹爹的事情,但我不敢问,甚至丝毫不敢提起,因为我知道,娘亲会伤心。

每年的七月初七,大街上放眼望去全是成双入对的。有时我也希望娘亲能收下那些男人的拜帖,寻一个新爹爹,但娘亲总是拒绝。这一天,她总是独自将自己锁在房里,不吃不喝,拿着自己的小像静静流泪。

我想去拍拍她,给她尝尝孙姨新制的小点心,让她快乐一些,但义父总是拦住我。

“轩儿,别打扰她,有时候她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确实,虽然娘亲常常是开心的,但有时,她是假装的。

她一定也很累吧。

这一天,就让她好好陪陪爹爹吧。

等再大了一些,我开始上私塾,还要和义父学武。我想,只要我能再优秀一些,文试武试都拔得头筹,娘亲就会更开心一些。于是我沉进了书房,也常常和大家一起宿在训练场。于是,我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与同龄人相处。我的身边有了焱儿,而后,又陆陆续续有了双双、疏言、红韶、之一……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伙伴越来越多,而娘亲她……这些年来,我时常反思,是不是因为没有了我的陪伴,她才会逐渐地变成那样……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多出一些时间陪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记得那时,每次询问王叔和孙姨时,他们总告诉我,我不在家时,娘亲一个人也是开心地唱小曲儿,给我做衣裳,或是画些画,有时也与自己下棋,常常在秋千上晒着太阳睡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是信的,因为这就是我的娘亲,从我记事起,娘亲便是如此活泼又可爱,活得肆意潇洒。

所以我放心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次与娘亲对弈时,无意间发现她的手腕有簪子划伤的痕迹。

她分明是在骗人罢。

人常言母子连心,我只消这一眼,便知道她又开始装了。

于是之后,我便时常在休息时拉着她玩各种游戏。

每当我陪着她踢毽子、讲古或是跳珠、投壶时,娘亲总是笑得很灿烂,整个院子都是她的笑声,我知道,这才是娘亲本来的样子。当我和娘亲说起我在私塾和训练场的趣事,她的眼神里也透出真心的欢乐。

娘亲也是需要我的啊,我是娘亲的一切了。

于是我和义父商量,不再常宿在私塾或训练场,每晚回小院陪陪娘亲,义父答应了。

“娘亲,我能带双双他们来小院吗?”我这样问她。

我知道她会答应,因为她希望我欢喜。但我喊上双双他们一起,是希望小院热闹起来,她也能更欢喜。

从此,小院里常常被欢声笑语填满。娘亲带着我们,一起哼小曲儿,或是吃糖、嗑瓜子,或是教我们将采来的花儿插得漂漂亮亮的。有时,她和我们说起她儿时的趣事,说起昱国的习俗,教我们叠昱国寒食节用的小白花。

“对,别忘了在花蕊这儿偷偷点上浅浅的胭脂,白花太素了,看着凄冷。”

真好啊,那段时光,很慢、很暖。

当我们一块荡秋千时,偶尔她会停下来看我,眼神却穿过我的脸望向远方。

“你越来越像他了……”

是说我越来越像爹爹了吧。我的爹爹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模样呢?

我不敢问,我甚至不敢做出太多表情,我怕惊扰了她的梦。

再之后,课业便逐渐加重了,我不得不长时间在义父那边学习。于是,她又被我留在了那个小院子。那一阵子,我的生活满是笔墨纸砚与刀枪棍棒。日子如流水般飞快逝去,许多事情淹没在水中,渐渐被水吞噬,仿佛没有发生过。

比方说,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娘亲是何时中的毒。

第一次警觉是那次休沐。彼时,娘亲在秋千上荡得正欢。她双手扶着秋千,袖口从手腕落下,露出皮包骨一般的胳膊,仿佛随意碰触一下就会弯折。我惊觉娘亲的脸好似也苍老消瘦了许多,笑意虽是真心,却满是疲惫。

午餐时,我给她碗中夹上几块肉,她却嫌弃这肉乏味,从厨房拿来盐巴蘸着吃。

那之后,她的身子越来越虚,味觉渐渐失灵,开始嗜睡,也开始忘掉一些事情。

我有些慌张,她像是病了,但我寻不着病因,我不知该用何药。

最终的事情败露是那天夜里,窗外的月光实在太亮,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隐约听见隔壁娘亲的房间传来了王叔的声音。

他说,夫人,搞来了。

他说,夫人,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当我蹑手蹑脚推开门的时候,王叔坐在桌边一脸惊恐,而娘亲侧卧在贵妃榻上,闭着双眼,有烟雾从她口中的大烟枪里冒出来。

她看起来是那样地享受,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娘亲?”

“唔——”

她中毒了。

这毒是从录国传来的,是一种美丽的花结出的果子,处理使用后会短暂地产生幻象,让人浑身舒展,但若长时间服用,会出现娘亲那样的情况,麻痹人的身心。

起初,是王叔听说这果子能让人快乐,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草药,而娘亲看上去实在是不快乐,于是他托人捎了些过来。一开始,这果子很有成效,娘亲沉浸在了幻象里,获得了短暂的快乐。

不料,这果子会成瘾。若是长时间不使用时,娘亲会崩溃大哭,浑身不舒服,从骨头到皮肉都痒痒的。

于是,每当娘亲清醒时,她是我的娘亲;每当她陷入幻象时,她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停地笑或哭,把房里的东西摔烂。

更多的时候,她靠着墙,嘴里喃喃不清地喊着哥哥。

王叔很是自责,可惜为时已晚,于是他在一个娘亲再次崩溃的雨夜,将自己挂在了西郊的树上。

断了这毒果子后,娘亲越来越痛苦。义父请了很多大夫,但没有哪一个能让娘亲不再难受。

我的娘亲她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

娘亲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不好,她也想脱离这种依赖,但实在太难太难。于是每当她清醒时,便又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与自责。她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再理会我和伙伴们的呼唤,也不再吃糖。

渐渐地,她又开始自残,在手腕上、腿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孙姨告诉我后,我没收了她所有簪子,她便拿头去撞墙;丫头们拉着她,她就使劲咬自己的舌头。

终于有一日,她趁着我去私塾,便偷溜了出去,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许多断肠丹,全数服下了。

“别救我,断肠丹无解的。”娘亲拉着我的手,虚弱地看着义父。她重新换上了以前发自内心的笑容,我也终于在那个七月初七的夜里,在一个陌生女孩的面前,痛快地大哭。

义父找了很多方法,甚至请来了天下第一的毒师金蟾先生,却都没有用。

娘亲整个人都变得干枯了,好似一具风干的尸体。她的头发也开始泛白,面色蜡黄,整个身体仿佛只剩一具骨架,一双眼睛大得可怕。

金蟾先生每日忙着试药,屋子里终日缭绕着药味,他说断肠丹的确无解,但他也想试试,想尽全力试试。

一次次失败以后,有一日,娘亲把我叫到了床边。

“轩儿,娘对不起你,娘还是太自私了。你们别再忙活了,让娘走吧。”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这样的日子,一共煎熬了七七四十九日。

第四十九日,好似是药汤终于有了用处,娘亲整个人忽然精神了很多,甚至能下床与我对弈,给我唱曲儿。

“轩儿啊,今天天气真好,你陪娘上街走走吧,热闹热闹。”

“娘,你才恢复,过几日再去罢。”我抱着她的胳膊舍不得松开,“轩儿学了新的剑法,轩儿给娘舞剑。”

“好,真好啊……”

她窝在秋千里晒着太阳,我拿起剑,将自己练得最好的剑法展示给她。

她眯起双眼,满脸慈爱地看我。等我舞完,她把我好好夸赞了一番,然后像之前一样,让我一起坐上了秋千,靠近了她的怀里。

“轩儿,不论你日后了解了多少真相,都要记住,娘亲一直很爱你。”说着,她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好像要把我融进她的身体,她的骨头把我硌得生疼。

我莫名有些慌张,忍不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娘亲在呢。”她朝我灿烂地笑,然后小声地哼起了小曲儿,和以前一样好听。

沐浴在暖阳下,闻着她身上苦苦的药味,我却渐渐放松了下来,听着她哼的兰花调,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漆黑。

她靠在秋千上,轻轻搂着我,表情很安详。

我失去了我的娘亲,我在这世上的唯一。

我想要了解她说的真相,我想要再听听她哼的小曲。

我很想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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