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纲—打斗
六口黑漆樟木箱子湿漉漉地摆放在舱中,陆绎用目光略略一测,尺寸与袁今夏之前所说相似。
岑福掏出匕首,划开密封的蜡层,劈开铜锁,将箱子打开 。
金嵌宝石鹭鸶壶、银点翠寿星龟鹤壶、点翠银狮子、玉螭虎耳大圆杯等等……六口箱中纯金盘碗杯爵,珠宝首饰,银制器皿,各色玉器,还有锦缎字画,陆绎只粗粗扫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底下的舱房中,袁今夏已换过干爽衣裳,将湿发略擦了擦。正好杨岳煮了姜汤来,她端过来一饮而尽,身体才算是和暖了些。
“生辰纲在何处?”袁今夏嚼着碗底剩下的姜丝看向杨岳。
“在陆大人的船舱里。”
袁今夏一听立刻放下了手中碗,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错过呢,直接绕过了杨岳跑出了船舱。
“今夏……”杨岳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认命搬的随着她出了船舱。
到了上面舱门,叩门,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
袁今夏与杨岳刚进得舱房,便瞧见陆绎。他披了件青莲色直身,湿发未束起,只披在脑后,斜靠在黄杨仿竹材圈椅上,颦眉看着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点翠银狮子!”袁今夏捅捅杨岳,叫他看箱子。
杨岳偷瞥了几眼,与她低语道:“……金狮顶麒麟壶、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怕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袁今夏啧啧叹道。
瞧这两个小捕快毫无规矩窃窃私语,陆绎抬眉冷冷地盯住他二人:“你二人偷着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
袁今夏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舱房中,明明是他自己想吞了这套生辰纲好不好,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杨岳慌忙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为了查案才下水的。”
“杨捕头可知道?”陆绎接着问道。
“不知道。”
“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而陆绎则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两人又一次异口同声道。话音刚落,袁今夏就恼怒地瞪了杨岳一眼,意思是你改什么口风?平常也不见你这么机灵。后者懊恼地直拍额头。
看到他们俩自乱阵脚,陆绎看他们的眼神颇有些满意,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
袁今夏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袁今夏干笑两声,见陆绎目中寒意森森,讨好地一笑:“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
对于她这后半截话,陆绎明显不会相信,端起茶碗,缓缓饮了口茶,脑中回想着王方兴的言行举止:他的惊慌失措,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至于近旁的人,那名旗牌官,还有其他军士的神情……劫取生辰纲并非小事,能办此事者绝对不会是小卒,在军中至少也是个小头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动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饮完,陆绎心中已经有数,放下茶碗,手指朝杨岳一点:“你,去将王方兴还有那名旗牌官都请过来。”
杨岳楞下,自是不敢违抗,忙出去了。
唤他们过来?难道陆绎是想将生辰纲还给他们?袁今夏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陆绎此时又开口道:“你们向杨捕头详细回禀了船上的状况?”
袁今夏警觉地看着他,语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说了下。”
“所以杨捕头知道是船上的内贼所为。”
“他不知道,我并未将此猜测告诉他。”袁今夏素知锦衣卫平地能掀三层浪的能耐,为了避免他强按个意图私吞生辰纲的罪名下来,干脆把事情先揽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时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黄杨木轻轻敲了敲,陆绎微偏了头看她,过了半响,舱门外脚步声响起,杨岳领着王方兴还有旗牌官,一前一后地进来。
“这这……这…这……”王方兴一进门便看见那六口整整齐齐的黑漆樟木箱子湿漉漉地摆在地上。
陆绎起身拱手道:“刚刚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丢失的生辰纲?”
“对对对!”惊喜交加,王方兴一时顾不得礼数,上前就查看箱中寿礼。
王方兴见金器银皿,珠宝首饰,锦帛字画等等全都在,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身朝陆绎喜道:“这些箱子是从何处找到的?”
“就在贵船上。”
“我们船上?”王方兴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舱内,至于是怎么藏的,我想你得问你的旗牌官了。”陆绎虽笑着,目光却锐利如刀,一直看着站在王方兴身后侧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兴骤然回头,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唤过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着,胸膛起伏不定,只瞠视着陆绎……袁今夏不解陆绎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为,冒险起身偷看这旗牌官,身长七尺有余,因常年处于边塞,外露的皮肤皆黝黑粗糙,而双手骨节粗大,显是长期劳作或习武所致。
“大人明察!”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沙修竹迅速回过神来,朝王方兴道:“卑职对此事一无所知,此间必定有误会!”
“这些蜡油是你让人封上的吧?”陆绎问道。
“这……这是为了防潮。”沙修竹仍说着旧词。
“是这样……”陆绎淡淡一笑,慢悠悠道:“昨夜我因在船上睡不惯,夜半时分到甲板上走了走,你不妨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双目紧紧地盯着他,沙修竹脸色很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方兴已然全明白了,抬手就是一掌劈下去,紧跟着又是一狠脚踹过去:“想不到你这混账东西包藏祸心,老子差点被你害死!大将军的生辰纲你也敢动手,寻死的东西!”
沙修竹生得颇为魁梧,皮糙肉厚得很,挨了这两下,身子连晃都未晃一下,怒瞪着王方兴,由于气血上涌,原本的黑面皮泛出隐隐的血红……
“就是我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着,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掷,并无惧色:“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要杀要剐,由得你便是!”
“你……”王方兴气得火冒三丈:“你跟随我八年有余,我自问并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要做下这等事,陷我于水火之中?!”
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颇得信任,在王方兴麾下多年,如今虽犯下事来,一时间又如何下得了手杀他?
“我知道你怕我连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交不得差。你只管把我首级割下来,呈给那姓仇的,我家中也没人了,没啥可牵挂的,死了倒也干脆,好过整日窝窝囊囊过活。”沙修竹又道。
袁今夏听他说得这等话,暗暗挑大拇指道:“此人倒是条汉子!”
“你身为军中旗牌官,又得王方兴器重,如何窝窝囊囊,你倒是说来听听。”陆绎侧坐圈椅上,饶有兴趣问道。
若换一日,在锦衣卫面前,沙修竹自是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许多,当下冷笑道:“我是粗人,不懂你们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绕,你们就应该去边塞看看,姓仇的也能算个将军吗?他敢出兵吗!当年曾将军何等神威,却被姓仇害死……”
“曾将军?”袁今夏努力回想着。
杨岳悄悄提醒她:“曾铣。”
曾铣,字子重,浙江台州黄岩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嘉靖二十七年,仇鸾上书诬陷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十月,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死时家无余财,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原来是他劫这套生辰纲是为了替曾将军报仇,真是有义气!”袁今夏低声叹着,对沙修竹好感倍增。
陆绎淡淡朝窗口处扫了眼,接着问沙修竹:“如此说来,你原来在曾铣帐下?此番劫取生辰纲,是为了替曾铣出气?”
“我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愤愤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敌如虎,只会割死人头冒功,在此等人帐下,我觉得窝囊,还不如与鞑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的快活!”
王方兴听到此处,眼帘渐渐低垂,静默无语。袁今夏掩口低笑,与杨岳附耳道:“难怪常有捷报,原来仇鸾除了吃空晌捞银子,还割死人头冒功。”
“你原准备如何处置这套生辰纲?”陆绎又问。
沙修竹看着他,不屑道:“我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陆绎不急不缓道:“信或不信在于我,不妨说来听听。”
“两月前,鞑靼人入关劫掠,姓仇的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鞑靼人放火烧了几个村子,百姓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冻的冻,饿的饿,病的病……俺们想着劫了这套生辰纲,便分送给他们,算是俺们欠他们的。”
陆绎果然冷笑道:“这由头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真等生辰纲到了手,你见了满眼的金银玉器,便是十辈子也赚不到,多半就舍不得撒手了。”
“我这一世,只图快活,并不为钱财。”沙修竹见陆绎只管盘问,不耐烦起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莫要啰啰嗦嗦的。”
仇鸾的所作所为,王方兴如何能不知,只是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卫国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尽。他近似麻木地看着那些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且从来不知道这个沉默的属下心中暗涌着的屈辱……这种屈辱,仿佛曾经距离他很远,然而随着沙修竹的话,一字一钉嵌入他体内。
“他必定还有同党,待我将他带回船去慢慢审问。陆经历,此番多亏你将生辰纲寻回,我回去后必定禀明大将军。”王方兴故意重重踢了脚沙修竹:“……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且慢。”陆绎起身,站到王方兴面前,直截了当道:“参将大人,请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带走。”
“这是为何?” 王方兴看着他,已经开始后悔此事不该惊动陆绎,惊动了锦衣卫,着实麻烦。
陆绎冷冷一笑,不答反问道:“参将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将军割死人头冒功一事,你并未反驳,莫非是真的?”
王方兴微楞,如梦初醒自己方才已经被抓了把柄,迅速道:“不,当然不是真的,是这厮满嘴胡言。”
陆绎点头,冰冷而不失礼数道:“事关重大,不容小视,我身为锦衣卫,职责所在,需带他回去细细问话,还请参将大人多加体谅。”
“这个……”王方兴深知锦衣卫办事作风,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将箱子抬回船上去……”
“且慢,”陆绎又道:“这套生辰纲你也不能带走。”
王方兴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语气道:“陆绎,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轴张旭春草帖,在市面卖什么价钱,你可知道?”陆绎压根不屑与他争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自顾自观赏着。
王方兴一时语塞:“这个……”
“陈大建的真草千文、吴道子的南岳图”陆绎随手翻捡,啧啧叹道:“这里还有宋徽宗的秋鹰图,若我没记错的话,这秋鹰图原是宫里的东西。”
“胡说,这怎么会是宫里的东西。”王方兴声音虽大,心底却是一阵阵发虚。
“彻查此事,也是为了仇将军的清誉着想。”陆绎身子朝王方兴微倾,声音更低:“据我所知,仇将军前番进京,因圣恩在宠,对首辅大人很是不敬。如今边塞又因马市弄得一团混乱,圣上已有不悦。良禽择木而栖,想必这层道理参将大人能够明白。”
他的声音简直称得上轻柔,然而这话便似在王方兴头顶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陆绎口中的首辅大人便是严嵩,当年仇鸾是严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严嵩得罪了。边塞当下境况说一团糟都算是轻的了,圣上不悦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朝中无人保仇鸾,没收兵权,革职查办便在朝夕之间。
这番心思在王方兴心中一转,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决断。当下朝陆绎一拱手,慷慨道:“陆经历所言极是,此事确该彻查,若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协助,还请尽管说话。” 。
“多谢参将大人体恤。”舱内陆绎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王方兴本已欲转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终还是忍不住朝陆绎道:“他跟随我多年,此番闯下祸事,却也还算条汉子,还请陆经历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尽。”
“他只要老老实实的,我必不为难他。”陆绎道。
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兴道:“俺手下的弟兄,个个安分守己,此事与他们无关,请大人千万莫为难他们。”
王方兴看了他,片刻后什么都未说,长叹口气,径直出了船舱。
陆绎冷眼看着沙修竹,目中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
“看什么!我晓得你们那些这个杖那个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么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着他道:“方才那些话我也听见了,你也就是严嵩的一条狗而已,神气什么,小白脸!”
袁今夏听得扑哧暗笑,细想陆绎的样貌,确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摆张棺材脸,行事做派更是让人生厌。
杨岳则听得直摇头,这汉子真是莽汉,骂陆绎是不识抬举,连带着连严嵩一块儿骂进去,这不就是找死吗?
陆绎倒未着恼,风轻云淡道:“其实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们上船来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
沙修竹呆楞,脸上是如梦初醒后的勃然大怒:“你敢诓我!……可,你是怎么知道生辰纲所藏之处?”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陆绎冷笑:“将生辰纲藏在水密封舱内,这个主意不是你能想出来的,说吧,还有谁?”
“就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说完,沙修竹就朝着船舱外的方向跑去。
陆绎见状,立刻出手制止,两人交手之际,陆绎踹向了他的腿。
“啊!!!”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双手抱膝,面容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
袁今夏和杨岳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声,两人皆被骇了一跳。
陆绎淡然地站着,双目正看向袁今夏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