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怜

今夜月朗星稀,辰荣山上的祭台已经修葺完毕,尤其是位于山崖之巅的祭天石台,当年因刑天刺杀西炎王,这座由一整块巨石精雕细琢制成的高台碎成石块,如今由来自青丘和赤水的工匠悉心修补,几乎看不出裂痕。

而这座祭台下抛洒的鲜血经过几百年风雨的冲刷也已经了无踪迹。

可这座山峰的宁静又能维持到几时?玱玹站在祭台边,目光一寸寸检视,潇潇跟在身后,汇报刚整理好的密报。

密报很长,涵盖了泽州方面的战事细节与西炎山方面的反应、举措,西炎王下达命令处死刺杀小夭的刺客连带处罚其家族后,中原各氏族对此事的反应。

“知道了。”玱玹反应很平淡,对于这份重磅机密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

潇潇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吧。”

“七王战死,死无全尸,为何陛下竟然只是抚恤了之,西炎泱泱大国,兵强马壮,为什么不发兵灭了那股辰荣叛军?”

玱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潇潇,“辰荣军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对付,而且他们此番行事颇为古怪,明明已经攻下泽州,却退了一步,没有占领城池,就好像只是为了挑衅。”

说到这里,玱玹也有些迷惘,洪江老辣,相柳多谋,这次七王之死令五王元气大伤,无疑是给自己营造了有利条件,可西炎王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

帝王一怒,流血漂橹,可儿子惨死敌手,他却按兵不动,反倒计划巡视中原。

难道……爷爷是在怀疑他?

想到隐藏在辰荣山中的数千精兵,玱玹手心渗出汗水。

“丰隆何时回枳邑?”

“丰隆公子需在赤水祖宅过年,祭祖,最快也得十多日,青丘公子正在枳邑。”

涂山璟?玱玹一怔,他不回青丘在这里做什么?虽然曋氏退婚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但据说涂山太夫人气病了,他不回去侍疾,反倒在这里逗留……玱玹的身体紧绷,如同箭欲离弦,随时都要飞奔回紫金宫,回到小夭身边。

可想到练兵之事,那股气势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伸手扶住祭台,轻轻靠了上去。

回去又能如何,去接受小夭的恭喜,再回她一句:“同喜”吗?

 

“殿下,还有来自鬼方的密信。”潇潇取出一块墨玉玉简,玱玹看后久久无言。

祭台修补处并非毫无痕迹,而是被能工巧匠凿刻成花纹,遮掩住了,玱玹的视线停留在一处星辰纹路上,七星相连,乃是北斗。

彼时,他还是皓翎质子,她跪在碎裂的祭台上,当众承认心悦他,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那是逃避指婚不得已的手段,当不得真。没想到,防风意映真的视自己为潜龙,二人一路相伴走到他作为西炎帝星升起的时刻。

放下玉简,玱玹常常呼出一口气。潇潇有些紧张:“殿下,王子妃她生气了吗?”

“没有。”玱玹仰望星空,七颗明星勾勒出一只巨大的勺子,勺底与勺柄相连,向南延伸,一颗耀眼夺目的明星独自闪烁。

“没能亲手筹备我的纳妃典礼,她说她很内疚,还说伤好后立刻就会赶回来,肯定不会误了陛下南巡的大事。”

“她要我多进餐饭,勿要太过操劳。”

潇潇侧头,不忍再看玱玹的表情。殿下很好,王子妃也很好,两个很好很好的人,怎么就过得这么煎熬呢?

 

 

身体上的贴近并没能获得心理上的亲近。纾解后的相柳很快又恢复到那种冷若冰霜的姿态。

他额头湿润,白发凌乱贴在鬓边、脖颈,颈窝处反射萤萤蓝光,仔细端详便知是几滴汗珠凝聚在那弧度优美的凹陷处。

“哥哥出了很多汗,身上不难受吗,要不要沐浴?”意映把玩着他的白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扯了两下,见对方依旧没反应,便顺着发丝向上,凑到对方耳边,带着恶意调侃道:

“你现在没有多少灵力,只是个凡人呢,是凡人,就需要进食,需要清洗,需要出恭……可是你的双手双脚都用不上了,这可怎生是好啊,哥、哥。”

“无需你操心。”相柳猛地睁开眼睛,瞳孔中红光一闪而过,“叫哥哥之前,先看清楚我是谁。”

笑意如同潮水迅速从眼底退去,意映扯了扯嘴角,“还真是养不熟啊。”似笑似嘲,相柳忍不住忘了她一眼,又好似厌恶般,迅速移开目光。

“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吗?五天,你失踪了整整五天,毛球有给你带回来洪江的消息吗?”

“你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义父,他现在好端端地在辰荣军营中过年,辰荣军打了大胜仗,将士们喝酒吃肉,你猜猜有谁会记得少了个本就不是辰荣军一员的妖?”

话出口的瞬间,意映立刻就后悔了。

九命漆黑的眸子中,有什么明亮的东西转瞬即逝,他没因她近乎冒犯的话动怒,既没有质疑,也没有失望,甚至并未像刚刚一样回避她的注视,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好似被忘记,被抛弃在他的人生中是那样理所当然。

这样的反应,是意映始料未及的。无论是防风邶,还是九命相柳,他在她的印象里都是生动的,喜、怒、哀、乐都是鲜活的。

哪怕被信任的妹妹背刺,被屈辱地锁住,被戏弄……意映突然发现,自己与前世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不愿意承认被纯净心灵照出的真实自我。

 

想到前世的相柳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意映的胸口仿佛被洞穿,凛冽的寒风一刀刀剐剔每根肋骨。

痛吗?万箭穿心,怎能不痛?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命运?意映想要质询,可面对九命那双澄澈眼眸,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要留住你,自私的、固执地想要你长长久久的活着,没有责任,没有道义,只守着我,守着我们的爱,做最平凡的夫妻,度过快乐又无聊的一生。

这样的话,意映说不出口,事到如今,说这些,未免太可笑了。现如今,无论是被命运推动还是自我抉择,她都很难脱身了。

或许一百年,或许三百年,直到她有能力有资格这么说时,这些话才有意义。

 

 

“别哭了,我没事。”相柳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他伸出手擦拭意映脸颊,“你至于这样吗,该哭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意映怔怔看着九命,他掌心干燥而温暖,指关节带着薄薄的茧子,意识到可能会磨到她的皮肤,那只手翻过来,改用手背轻蹭。

耳边继续传来他的声音。

“你这小丫头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知道我没灵力,还不给我准备些吃的,想饿死你哥我?而且我好几日没洗澡了,拒绝你靠近,不是很正常吗?”

“至于洪江,是我执意要追随他,一来完成对你祖母的承诺,二来我很喜欢辰荣军,他们是群有血性的汉子,若说报恩,我早就报完了,我不是辰荣人,离开了,对他们来说也很正常。”

意映瞪圆了红通通的杏眼,傻傻地盯着相柳。

“倒是你,怎么哭成这副样子,是因为我不让你叫哥哥吗?”

意映眼睛眨也不眨,摇摇头,又点点头。

“当初我向你坦白,你那么生气,不是因为发现亲哥哥是妖族假扮的吗?”

意映眨了下眼,摇摇头,“就算我看不起妖,现在我身体里还有你的血,我也是妖。我气你那么久不找我,找到我,也不肯认我,反复试探,让我以为你根本只把我当成累赘,当成责任。”

“哥哥,我现在很厉害了,不会轻易死掉了,我还能救很多人。”

“嗯,我都看到了,就算没亲眼看到,也听说了。”

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意映有些心虚垂下头,“不过我现在……不过这事你也有责任!”

“是,我也有责任,我的错更多。”相柳亲昵地捧住意映的脸,双唇轻轻印在她微微肿胀的眼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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