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与沉沦
黑云压城,泽州城主府上空死气沉沉,冰蓝与鲜红是唯二的色彩。
水神戟嗡鸣着,神器有灵,感受到主人此刻的疲惫。洪江神色肃穆,右手持戟,左手托起鲜血淋漓的头颅,一步一步走上城楼。
“西炎德岩已死。”他高高举起七王的头,高楼之下的士兵山呼:“大胜!大胜!”蜷缩山沟沟中的困顿一扫而空,辰荣义军里的每个人都露出畅快的笑容。
手刃曾经的对手,洪江的心中却无一丝快意,唯有沉重。这次奇袭泽州,军中无一人伤亡,如此完美的大捷,可代价确是在不久的将来,来自西炎王的失子的愤怒,和无穷无尽的报复。
作为辰荣的将军,洪江不会惧怕西炎人的进攻,但他如此渴望堂堂正正来上一场对决,而不是被一个女娃子拿捏软肋。他扫视一圈,看到偏僻角落里,防风意映苍白的脸半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四目相对的瞬间,意映冲洪江点了下头,隐入黑暗中,她的身边空无一人。
洪江压下心头的愧疚,下令全体出城整顿。
你是否有过这种经历?当长久的渴望的礼物突然来到面前,它精美的包装,诱人的香气,无一不在吸引你,可就是不想立刻拆开它,甚至还要转移注意力,去做些别的事。
喜悦压抑了那么久、那么深,几乎凝结成痛苦。意映长久地站立着,注视着那间不似地牢的牢笼,忘记了时间。
一枚音珠悄然飘到她耳边,离戎望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出来:“意映,你还在那吗?曋氏的探子传回消息了。”
“知道了,立刻准备天马,我要回轵邑。”
“你,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毕竟你和玱玹……”离戎望捏碎意映的音珠,想要再次传音,话录入一半又哽住,她们是共患难的姐妹,彼此绝对信任,正因如此,无论防风意映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照做,哪怕是这次配合辰荣军攻入泽州,离戎望隐约能明白意映的目的。
可那个地牢,潜入中原曋氏的密探,梅林刺杀的伪造的证据。这些都让离戎望陷入迷惑。
“天马在西城门外桦树林中,会有两个护卫护送你,路上保重。”阿望重新送出音珠,不消一刻钟,便见到派出的护卫们复命。
“院首借走了属下的弓箭,独自离开了。”
“未能完成任务,请大人降罪。”
阿望并未出言责备,扶起二人,继续安排城防与安抚百姓等工作去了。
辰荣军依旧驻扎在泽州城外密林中,没有离去。
曋氏祖宅门外,意映降下天马,涂山氏徽记的马车就停在小巷拐角处。
意映勒住缰绳,静静地等待着。马车上的人先沉不住气,车帘一掀,露出静夜的脸。意映挑眉,轻笑了一声。
静夜的脸色立时变得难堪,她冲意映一福身,艰难开口解释道:“殿下勿怪,少主他在筹集粮草,这次数目巨大,很多事需要少主亲自安排。”
意映不以为意,随便点点头,“静夜姑娘,请带路吧。”
“王子妃当真以为我曋氏无人吗?这种小把戏也想构陷我们?”曋氏族长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摔,几滴淡黄茶水溅在意映眼角,稍稍有些烫。
意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曋爷爷这样说,我真的很委屈。虽说这次托陛下和众位长辈的福泽,晚辈捡回一条命,可也是为救皓翎大王姬受了重伤。”她扬了扬手中的丝帛,“不知作为刺杀的亲历者,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和族长您的申辩,西炎和皓翎的两位陛下会更信谁呢?”
“敬呈德岩殿下,已查实,王姬确实乃魔头……”在静夜看不到的角度,曋氏族长看着那行字,牙齿控制不住打战。
“我们与七王一向并无往来,你这种鬼蜮伎俩一定会被西炎王识破。”老族长弯下腰,试图拾取滚落在地的茶盏,即将触碰到时,被意映抢先捡起。
室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香茗再次斟满玉盏,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对面年轻女子的面容。
“曋爷爷,您还记得三百多年,陛下驾临中原后的那场风雨吗?”女子嗓音温和,却唤起了曋族长最想要忘却的血腥回忆。
“曋氏已经卷入争储之战了,您还不明白吗?”意映压低嗓音,“青丘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算您让淑慧姐姐嫁过去,该承担的风险一样不少,可事成之后,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族长夫人之位。”
“涂山和曋氏,没必要亲上加亲,再亲近,曋氏依旧不会是世家,可若是曋氏出了一位尊贵的王妃呢?”
“与其承受两大帝国猜忌打压,为何不放手一搏?反正早就没有退路了,不是吗?”
老族长紧张到口干舌燥,不知不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温度刚刚好。
侍女挑起竹帘,意映接过静夜手中的披风,一个女子映入眼帘。
曋淑慧素淡着一张脸,木然站在中庭,乌发梳的整齐,未见钗環,雪花堆在发髻间,平添一股萧索味道。
意映一愣,与老狐狸周旋的游刃有余已经消耗殆尽,面对这个无辜的女子,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饶是她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看到这样的曋淑慧,她的嗓子却突然像被火燎过,涩得厉害。
防风意映自恃不是个好人,可也没想做一个坏人,可现在,在这个一言不发的姑娘面前,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雪花大朵大朵落在古朴的庭院中,不远处的花厅门前,一株菖蒲被雪压弯了腰。
紫色披风一角扬起,双膝触地,意映双手交叠在额前,向那个被自己安排了命运的女孩,庄重行了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殿下快起来!”
曋淑慧和静夜吓了一跳,忙去搀扶,却被意映坚定拒绝。淑慧侧身避开,淑女的教养让她说不出重话,可自身的遭遇也令她不愿接受意映的道歉。
“淑慧小姐,我自知已经没资格再叫姐姐,也不指望你原谅我。”意映跪直身子,看向淑慧,“我夺走了你原本的人生,你的自由之身,可我并不会后悔。”
“你!”淑慧再也忍不住,回过头来,想要怒斥,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就算嫁给涂山璟,你也不会幸福,他已经另有所爱。”
“我早知道他对我无意,可氏族联姻,只要互相尊重,也可以过得很好,用不着王子妃擅自干涉。”淑慧气得眼睛通红,“你为什么会主动为自己的夫君纳妃?我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你这种……这种人?”
双膝刺痛,意映面不改色,也没有回应淑慧的质问,指天发誓:“我以性命起誓,三百年内,必还你自由。”誓毕,她再次行礼,踉跄着起身,飞快离开。
静夜匆匆向曋淑慧告辞,向意映追去,可茫茫大雪,意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一条紫色披风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虽然早就听过妹妹所谓“前世”之说,相柳仍然震惊于意映口中的“结局”。
无论人神妖,终须一死,没人能逃过这结局。可九命全部葬送在神族手中是什么意思?相柳想要向意映询问更多细节,可前一秒还含情脉脉的女郎,下一刻摇摇晃晃站起身,爬下床榻,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床下暗格中取出了一坛酒。
她双眼笑成一双月牙,“哥哥,我们来喝酒庆祝一下吧!”
相柳不解:“庆祝什么?”
“当然是……”意映的声音透着一股纯然喜悦,语气天真,话的内容却令人如坠冰窖,“庆祝辰荣大败西炎,洪江将军手刃旧敌西炎德岩,一国王子的脑袋还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防风意映!”锁链猛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四根链条崩直如同被拉开到极致的弓弦,“你要害死他们吗?”
意映慢条斯理为自己倒了一碗酒,醇香酒液在军中特制的粗陶碗中显得格外清透。
“辰荣军已经很久没出过山林了吧?偏安一隅,就能万事大吉了吗?开春后,军中就会断炊,大将军难道不比军师更着急吗?”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让洪江斩首西炎德岩,还要悬挂首级于泽州,你难道不知道当年赤宸旧事吗?”相柳握紧拳头,尽力压制怒火。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防风意映的状态不对。
“我知道呀!”意映轻快回道,一仰头,酒液入喉,半数没入衣襟,“他们都该死。”
“可要是死的太轻松,那就没意思了。”女郎依旧在笑,黑色的瞳仁中却闪烁着火光。
“你疯了。”
“是啊,我早就是个疯子了。”意映再次倒满一碗酒,捧到相柳面前,想要喂给相柳,却被对方侧头避开。
p.s.抱歉啦,拖了这么久才更新,这两周我因为PPT做得好被派去做牛马,天天熬夜,有两天36小时没合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