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之变(下)
意映在暴雨中疾行,身后洪水暴涨,眨眼间没过梅林树梢,翻涌间,连激起的浪花都是黑色的。
这阵法太邪门了,真不愧是郑氏研究出来的。意映心中暗骂:老不死的一肚子坏水。
我们在阵法中看到的往往事物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它按照三神一妖的规格来迎接意映了。
意映苦笑,她并非没修习过阵法,但此术深奥难解,非一日之功,而她自己只学了个皮毛。可有一个人,他当年功课门门甲上,阵法考核也在其中。
那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是个修炼了将近千年的老妖怪,自然懂得也多些。
僵持了这么久,没想到竟然要为这点儿事向他低头,意映撇撇嘴,眼睛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明亮。
低头就低头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丢人了。
隆冬时节,大雪封山。相柳推开门,北风呼啸扫落屋檐积雪,撒盐般融化在白衣军师的发梢肩头。
“二哥。”
“嗯。”相柳衣袍下摆随风摆动,珍珠坠饰如同海豚追逐波涛,不断跃出海面。
“二哥?”
“我在。”相柳环视四周,不远处便有士兵围炉烤鱼,吵嚷着拼酒。于是他行至山顶,找了株苍松,一跃而上。
可对面却沉寂下来,只余山风烈烈,日光朦胧,又要下雪了。
取出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暖透了心肺,缓解了因疲惫带来的眩晕感。极目远眺,大地与天空模糊了界限。相柳闭上双眼,心头突然传来一声急切呼唤,清晰异常。
“二哥!”
不是幻觉。
同心蛊振翅,这只母蛊已经沉睡了十年整,再次被子蛊唤醒,十分欢欣,产生的细小摩擦弄得他胸口发紧。
相柳不自觉握紧酒壶,沙哑地回了句:“何事?”话出口才想起,他需要给母蛊输入灵力才行。
“你在忙吗?”
“什么事?”酒壶口装饰的羽毛轻轻搔着相柳的手背,有些痒。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你有这么闲?有事说事,我没时间陪你消遣。”两指夹住作乱的羽毛,拇指指腹一绺一绺梳理上面的细小绒毛,相柳的口气微微有些不耐。
“不行!你怎么可能没时间?辰荣军最近缺粮,根本没法训练,明明在修养中。”
一抹笑意飞速划过眼底,相柳很想嘲笑她手伸得到挺长的。不过意映突然联系自己,必有要事,也就无心与她打嘴仗。
“不要撒泼,有话好好说。”
“这是撒娇,什么都不懂的木头。”意映的声音吞吞吐吐,“你,你懂阵法吧?我记得你阵法学得还挺好的。”
“懂一些,怎么了?”
“我在教小夭阵法,有道考题,大师,您给指导一下呗?”意映的语气里带了些心虚与讨好,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没等相柳拒绝,她继续道:“这是一个混合木灵、水灵、火灵的复杂大阵,能够根据入阵者的灵力属性和人数调整强度,目前木系攻击应该已经全部破解,水系刚刚开始,按理说此时应有阵眼线索了,可以着手破阵了,我手中也有阵法设置的草图,可依然毫无头绪。”
对面沉默片刻后,相柳的声音悠悠传来,“我并不知如何破这种阵法。你为什么不去问其他人或查阅典籍?”
“现在哪来得及啊……”意映腹诽。对面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你再详细说说你设阵的环境。”
“是一片梅花林,是红梅,此处应是木灵高手坐镇,然后是水灵,目前是水攻,然后……应该就是火攻。”
相柳微微凝眉,“这题目语焉不详,叫人如何破阵?做老师做得这般糊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你试着想象一下,自己身处阵中,你应该能看到什么?”
“我,我只能看到很多水,雨太大了,它们要把我吞没了。”
“你抖什么?”
“帮你找找感觉啊!我不演的逼真一点,你又该训我了。”
被手指捏弯的羽毛俏皮一弹,挣脱了相柳的手,骤然离开温暖的掌心,在寒风中瑟瑟战栗。相柳沉思着,提出了猜想。
“梅林、暴雨、汪洋,这些幻象虽然诡异,但也需要庞大的灵力支撑,这阵法以水木二系为主导,火系为辅助,目的必然是困住敌人,步步蚕食,最后毁尸灭迹,以绝后患。”
“快说怎么找阵眼啊!我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郑夫人不是给你留下了法宝?”
“那要是我忘了带呢?”
相柳无奈摇头,颇为配合,“那你别急,仔细感受周围灵气流动,阵眼必在已经出现过的事物中,多观察它不想让你看到的地方。”
“哥哥,水底好像有火光……那就是阵眼吧。”意映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闷,似乎真的进入了水里。
“火在水中燃烧,这本就违背常理,那里极有可能是阵眼。”
意映没有回应。
相柳斟酌着词句,再次开口问道:“你,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依然没有回应。
“你说什么?意映一个人在里面?”玱玹不自觉攥紧小夭双肩,梅林深处雾气茫茫,异常安静。见小夭吃痛扭曲了表情,才慌张放开,“我要进去看看。”
潇潇拉住他,“殿下,这是个绝杀阵,阵势已经启动,您决不能冒这个险。”
“可我的妻子在里面。”玱玹转身,命令擅长破阵者出列,跟随他入阵。
小夭拒绝了涂山璟疗伤的建议,找到苗圃,吩咐了些什么,苗圃领命离去。做完了一切,她就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玱玹挥退潇潇,一意孤行。
“别怪哥哥,他只是太着急了。”小夭从地上搀起潇潇,交给钧亦,对他们密语了几句,随后作为玱玹最信任的手下的两人配合出手,击晕了玱玹。
“王姬,我们去了。”潇潇挑出暗卫四人,像小夭行了一礼。
“辛苦,切记不要入阵,就在那里接应王子妃。”
“万一娘娘出了差池……”
小夭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杂念,“听嫂嫂的绝对不会有错。”
“属下明白了。”潇潇抬头瞄了一眼小夭,便带人出发了。
望着潇潇等人离去的方向,小夭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块透明晶片掉落在手背上,看到它,小夭面色一白,心乱如麻。
呼唤了几次,对面仍然毫无动静。同心蛊再次安静下来,敛翅垂首,蜷在心脏一隅,细如发丝的触角间或轻轻一抖,便再无动作。
她总是很任性,想做的事无人能劝,无人能挡。就像这一阵风,时而揉皱一池春水,时而突然袭来,刮走你全部柔情,却叫你抓不住她的尾巴。
想到义父要攻泽州,相柳心念一动,再次呼唤,“阿映,阿映。”
“我听说你找金天氏定做东西了,我在那里还寄存了些材料,你拿去用吧。”
“总不能只许你监视我,不许我在你身边有眼睛吧。”
“不要总熬夜,伤眼睛。”
“你要在辰荣山过年吗?还是回轵邑、泽州?”
“田氏的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
“防风意映,别装聋,你听得见,说话!我有要事相商,你不回我别后悔。”相柳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威胁,“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知道。”
“哥哥?”意映声音惺忪,仿佛刚刚清醒,“是你在叫我?哥哥。”
“你睡了?是我吵醒你了?抱歉,我还以为……睡吧,没什么要紧事,我们明日再聊。”相柳的心生出些许内疚,防风邶轻而易举地显露了出来。
回应里恍惚带了几分笑意和庆幸,意映道:“不,我还不能睡,幸好你叫醒了我。”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她的语调轻快而明媚。
“坏消息。”相柳有些疑惑,却依着她的话回复。
“啧啧,不亏是军师大人,阵眼找到了,的确是火。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失败啦,阵法还没破!”意映笑道,“水克火,可我的少量的水灵是你换血给我时得来的,并非原生,水虽克火,但寡不敌众。”
闻听此言,相柳先是疑惑,联系到之前的不寻常之处,一个他不愿接受的可能渐渐浮现。
意映的声音很疲惫,但却没有停下,“哥哥,你那边天黑了吗?好消息是我这里能看到星河呢,可惜我一直等,也没等来月亮。”
“啊,我好像又犯蠢了,水里怎么会有月亮。”她嘟囔了几句,可相柳没能听清楚。
一阵气泡的咕嘟声传来,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天色暗淡下来,山风呼啸,扯断了酒壶上的羽毛,眨眼间消失在白茫茫风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