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之主(下)

这个漫长的冬天终究过去了。 

意映早辞了城主府养马的差事,经老伯介绍去看管猎场。不用浑身马粪味儿被阿穗嘲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路向北,春寒料峭,回首一望,堂皇的城主府高高耸立,遮挡住了朝阳,略过一排排涂山氏商铺,路过了拥挤破落的流民聚集区,意映纵马出城,看到城墙下横七竖八躺着着数不过来的人。 

脏污的青紫的脸,肿胀的腹部,衣不蔽体,意映匆匆暼了两眼,氏族教养勒令她立刻回头,可良知驱动她打马回到城墙边,仔细查看。 

这些人以成年人为主,几乎看不到孩子,他们一动不动,看不出来这些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们是死是活。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就算活着,也挺不过这场倒春寒。 

 

流民迁徙后期是没有多少女人与孩子的,原因从史书的字里行间片刻窥见,“岁大饥,人相食。”在乱世的每天都在上演。 

可这里是实行“均田”的洛州,城中粮食充足,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冻饿而死? 

这一切离戎望不明白,田禾穗似懂非懂,意映与防风邶沉默不言。 

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 

田是命,是希望,也是政绩,是税收,是世家垂涎的肥肉。 

流民起义没被西炎派兵镇压,因为流民军已经变成了更趁手的鞭子,驱赶着沉默又温顺的“老牛”去垦荒,去耕作。 

要是仅仅这样尚可忍受,毕竟田多了,粮多了,官府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也够百姓活命。可偏偏商人来了。 

涂山氏不是一般的商贾,青丘富可敌国,只要让它进入经济脆弱的洛州城,它就会迅速蚕食市场,控制最重要的粮价。 

而愚昧的流民首领并不懂这其中利害,他们已经异化为自己原本最原本憎恶的官僚蠹虫,只看得到涂山篌带来的钱财好处,还不晓得过了今秋,洛州大半土地都要归涂山氏所有了。 

作为世家子弟,从智谋上来看,涂山篌的确是翘楚,易地而处,意映拿不准自己会不会也用这种毒辣却高效的手段。 

“不,阿映,你不会这样做的。”田禾穗异常坚定,她看起来比意映更相信她自己。 

这是继上次意映扇了阿穗巴掌后,她第一次对意映流露真情。她的头发被防风邶染成了白色,层层皱纹堆了满脸,像个耄耋老妪。 

虽然知道这是假扮的,意映仍旧不由自主想起了祖母,可祖母老去时也没白了头。 

“而且用这个方法取洛州的家伙一定是个蠢货。”不同于寻常老人,阿穗的眸子明亮如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俱失。[1]我们要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洛州,而不是视土地为私产,百姓为刍狗。”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意映反复咀嚼这句话。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夏州国主,一个从流民打拼到开过君主的人族奇女子。 

被西炎王亲口赦免,被未来中原之主辰荣熠最看重的客卿。 

 

谁都没有料到,乱局到来的如此突然。 

起初只是城郊稻田一小片稻子嫩叶上出现了暗绿色的斑点,主人以为是虫子啃噬所致,后来迅速变成了褐色条状斑纹,再后来,几日内,附近田里的抽穗的稻子嫩绿叶片大多卷曲枯黄。等到人们反应过来时,再过一月就要成熟的稻子近乎全部阵亡。 

天塌了。 

城中百姓本来就是流民,基本没有家资和存粮,一切全靠借贷,抵押的正是自家新开垦的田地和今秋的粮食。 

有粮则能留田,无粮连卖身为奴都卖不上价。 

俗语说,淋了伏头,下到伏尾。雨水大,稻子需要排水,以免闷坏了根,这些通过历代积累的经验,记录在了书简上,可从北方来到中原的流民没有渠道获得这些知识,上到思想,下到温饱都被拥有知识的氏族牢牢把控。 

饥荒很快就到来了,涂山篌的粮行紧闭大门,只有将田契从门缝里塞进去才换得一袋米来。 

城墙根下的尸体不再是横七竖八,而是层层叠叠,在闷热的夏日里散发令人作呕的味道。 

饥荒已至,疫病、暴乱随时会爆发,城主府依旧觥筹交错,醉生梦死。 

 

城郊猎场有人偷偷潜入,试图找些吃的,反倒成了野兽的腹中食,时常有豺狼吃剩的残骸出现在路边。 

意映骑马而过,饥民见到马,下意识想要来抢,可一看是城主府的徽记,又畏畏缩缩退了回去。 

民怨还不够,可意映心中如油煎,一日一日捱过去好似受刑。 

邻居们的情况也不好,二婶依靠儿子尚且能饱腹,可杀猪汉子家支撑不住了,这时节除了军队和城主府没人买肉,他刚出生的女儿又生了病,兔妖作为母亲,日夜取血喂婴儿,孕期养出来的圆脸日渐消瘦。 

不等了。意映决定今夜便回赤水,召集人马,趁暴乱未生,直取洛州。 

“我不善兵道,还不如留下做内应,而且这里曾是我的国,组织管理,策反纠集这些事务怎么看都只有我能胜任。”田禾穗拒绝意映的提议,连离戎望也表示要留下来陪着阿穗。 

“可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发生疫病和暴乱......”意映有些迟疑。 

“我能保护阿穗姐姐。”离戎望颇为自信,她从前不是在闺阁就是在小成均,从未亲历过这种事。 

意映略一思索,取出一张弓与一个包裹,她将包裹递给田禾穗,“阿穗,这是白䓘能够充饥,你是人族,需要这个。”田禾穗接过,打开后是一袋血红色果实。 

防风邶的目光在那包裹上停留了一瞬,又快速移开。 

“阿望,如果你这次能保护好阿穗,这把弓就归你了。” 

看着握着弓爱不释手的离戎望,防风邶不厌其烦地嘱咐道:“白䓘果不可以给别人,陌生人闯入不要手软,直接杀掉......” 

“知道了知道了!”两个人就差直接出言赶走防风兄妹了。 

“我们走了?” 

“快走快走,莫要耽误了正事。” 

 

本以为赤水献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等意映找到她时,她已经封了灵力,正在关禁闭。 

“意映,是族长下令禁止给你调兵。”赤水献一向稳重,如今聋拉着脑袋,懊恼又疑惑。她不明白辰荣大人临走前,族长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说不调就不调了。 

“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意映重活一世,心比常人多几窍,一下子变想通了关节。当下给赤水献留了几卷阵法图,权当安慰,便离开了。 

无人可用......意映在小成均书房来回踱步,防风邶抽出花瓶里插着的蓝花楹,手指在花萼中捅来捅去,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你在书院人缘怎么样?” 

脚步一顿,意映猛地一拍书案,防风邶手里的花都吓得掉了。 

“哥哥,你真聪明!” 

眼前人影一闪,防风邶感觉自己的脸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一碰即分,反应过来时,始作俑者已经跑掉了。 

 

史上最仓促的军队出发了。意映看着欢声笑语纪律散漫的学子们,有些头痛。 

“我宁愿咱们两个人去。” 

防风邶从离开书房后,嘴角就一直压抑不住上翘,“你不是要兵不血刃吗?咱们是以势压人,又不是刺杀。” 

“可是你看他们,哪有士兵的样子啊!”意映扶额。 

“你也没有主将的样子啊。” 

听到防风邶这样说,意映来了兴致,“哥哥教教我呗,祖母把兵符留给你,说明在她心里,你善兵道。” 

听到她的话,防风邶的笑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缓缓道:“为将者,智、信、仁、勇、严。这些都是优秀将领需要具备的品质。不过你暂时先不需要五项俱全,你现在只需要勇与智。” 

“勇?智?”意映双目灼灼,望着防风邶,现在的他与平时大不相同,整个人如一柄利剑,勇毅果敢。 

“勇就像射箭一样简单,他们如众多箭矢,而你就是带领他们射向敌人的弓弩。” 

“智对你来说也不难,首先要知兵善任,择人任势。你的学生你最熟悉他们的性格特点,擅长什么,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尽可能发挥他的才能。比如那个就擅长冰系阵法。” 

意映顺着防风邶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嘛,赤水献偷偷跟来了。 

 

这一仗出奇顺利。涂山篌并未出现,而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的几座城门已经被打开,这座城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虽然这样极大减轻了意映的压力,可这些说明事态恶化的速度超过了她的预期,城中发生暴动了。 

有防风邶坐镇,意映慌慌张张去寻田禾穗与离戎望。城中一片狼藉,街道上的尸体死状各异,意映带来的学子与百姓一起将死人归置在市场旁的空地上,一边搬,一边呕吐。 

恢复理智的人们在面目全非的遗体中寻找自己的亲友。 

意映扫视一眼,并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便举步跑向“家”的方向。 

二婶家没人,自己家也没人,意映的胸口紧得发痛。好在杀猪大汉的兔妖老婆撑着身子爬起来,告诉意映,她男人与阿穗并阿望早就去了城主府。 

意映焦灼的心提了起来,赶往城主府。 

府中已经被防风邶控制住,学子们一箱一箱向外抬着珠宝和粮食,登记后将用于赈济灾民。 

“这是田学正从那狗官的嘴里撬出来的。”学子们喜气洋洋,意映却无暇体会对方的喜悦。 

没见到防风邶,她却在一间卧房里看到了,胸前鲜红一片的阿穗。 

年少时的梦魇再度袭来,意映看着那刺目的红,脚下一软,再也站不住了。 

p.s.

[1]出自教员在转战陕北时的讲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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