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身

篝火渐渐熄灭,跳花节进入了尾声。 

青年男女相携离去,小孩子们也被警告今夜不要出门去树林里耍,以免打扰情侣们享受生命的融合。 

意映笑着冲防风邶一伸手,对方从善如流,一对璧人翩翩离去。 

 

“为什么意映的情郎一夜都没说话?”一个妇人拍拍自己哈气连天的男人,那精瘦汉子笑得发贼:“好啊,有我在,你还盯着别个瞧,忒伤人了,你今儿得好好补偿我。” 

绯红从那妇人脸上飞快闪过,”天天要,你脑子没别的事了?“她娇嗔一瞥,那汉子身子立刻酥了半截。 

两口子打打闹闹行至半路,那汉子突然有些纳罕,对他妻子说道:”确实有些怪,那小哥不仅没说话,连嘴都没张开过,除了点头就是摇头,像个傻子似的。“ 

妇人一听她男人这话,拧着他耳朵骂道:“我看你像个傻子,人家就算真的傻,长得好看就行了,谁像你,整日吃吃吃,一点儿肉也不长,昨晚都硌着我了……” 

意映曾是最优秀的弓箭手,耳力过人,这晚明里暗里的打量和议论一句不落,她全都听到了。 

不过这没什么,相比氏族子弟之间的明枪暗箭,这点好奇和探询对意映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她很习惯,也觉得安全。 

她柔软的身体如同菟丝花,缠上防风邶结实的手臂,意映在家门口止步,防风邶亦停下,两个人一同望向高高挂起的一双大红色灯笼。 

几点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伶仃徘徊,月时隐时现。 

 

两个人是如此地默契,连灯下的影子都融在一起,但是光影的交界处,边缘慢慢模糊了起来,绯色婚服逐渐失去血色,灵力幻化不能改变事物的本质,画皮一蜕,浑浊的赭红暴漏出来。 

意映不再停留,引着防风邶向主楼走去,那里是他们的家。 

竹制的楼梯简陋,踩上去吱嘎作响,狭窄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行,意映握紧郎君的手,将他带到了卧房。 

防风邶无比顺从,跟随着意映的引导,乖乖地躺在床上。玫瑰失了水,有些憔悴,蜷缩在他胸膛。意映抬将手轻轻覆盖在郎君的双目上。 

 红罗帐下,美人与花一同睡去了。 

 

拎起案几上的一壶酒,意映款款下楼,来到小花园,坐在秋千上,荡荡悠悠,学防风邶的样子,一口一口饮下那酒,眼睛始终看向幽深的竹林,望着那望不到尽头的林间小径。 

虚长了几十岁,她的酒量还是那么差,随着秋千规律的摇摆,眼前的小路慢慢绕成一团麻,消失在黑暗里。 

 

意映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醒了。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她乐观地想着,依然坐在秋千上,荡呀荡。 

结果下了将近半个时辰了,这雨还未有停歇之势,意映突然想起她这样淋雨,防风邶会不高兴,于是欣然起身,打算回竹楼。 

路过上午搭的花架,果不其然,粗制滥造的东西被雨冲击地散了,想到有个人一定会嘲笑她,意映便冒着雨,重新修整这个不争气的花架。 

雨势太大,眼睛几乎无法睁开,伤痕累累的手又添了几道口子,流出的血被雨水迅速冲刷掉,嫩红的肉外翻着像婴儿张开的小嘴。 

半天还没修好,意映有些气馁,便撒开手,继续向小楼走去。 

刚巧,她踏上第一级台阶,雨就停了,月亮出来了。 

正好,玉轮明亮,可以写信给玱玹,今夜也不算浪费掉了。 

意映坐在窗边的案几前,擦拭干净双手,将帛布铺平整,慢慢研墨,点燃一根香,凝神,提笔。她精致的发髻早已散开,凌乱地披在身后,湿漉漉的嫁衣还在滴水。 

“……得知殿下拜师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了解您心性如青松,坚韧不拔,但在异国他乡,苦乐自知,有师父教导关照,就不会蹉跎岁月。 

请您一定要坚持下去,潜龙在渊,定有飞天之日…… 

还要感谢您送来的若木傀儡,它真的救了我一命。听说若木花开很美,有机会真想去若水看看……” 

月色惨白,洒在床上,绛红被褥上躺着的,唯有一枝玫瑰、一截枯木、一束青丝而已。 

 

河水下游,东岸平原上,一场激烈的厮杀刚刚结束。 

伤员们从残肢断臂中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被灵力轰成碎末的同袍只能遗留在身后,必须要尽快回到营地治疗,因为下一场战斗随时都会打响。 

战士走过的地方,斑斑血迹洒下,这场仗好像永远都打不完。 

 

主帅账内,元珠夫人听完洪江传来的讯息,面色平静,只回复了一个字,便走出了营帐。 

虽然疲惫尚未散去,伤口也还没愈合,当听到集合的号子声响起,士兵们立刻起身奔赴集合地。 

元珠夫人身上未着铠甲,一身戎装洗的褪色泛白,高高束起发干净利落,她站在简陋的台子上,高声笑道:“兄弟们干的好!洪江大将军传讯来,说他为咱们骄傲!而且在咱们的掩护下,主力部队已经成功脱困突围啦!” 

“咱们这次可是把西炎那帮孙子耍的团团转,这叫什么战术来着?” 

“遛狗!” 

“对,溜得那帮gou娘养的,军营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了。”元珠夫人放声大笑,随后她笑容一敛,双目炯炯。 

“大家知不知道,遛西炎这种恶犬,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纷纷摇头,“不知道”,元珠夫人很满意,一个军队的最佳状态就是所有人共用一个脑袋。 

“西炎恶犬,一不留神就要咬人,想要控制住它,最重要的是有一根砍不断,劈不折的遛狗绳,这绳子虽然不能勒死它,但是却能卡住它的脖子,不让它伤害咱们的同胞。” 

“他们的血,流得够多了。咱们的父母和孩子在西炎人手上,连饭都吃不饱。”  

“要想保护咱的亲人,还缺一根强壮的绳子,大声告诉我,咱们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呼喊声整齐划一,响彻天际。 

 

相柳听到“元珠夫人”四个字时,刚安定下来的心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糟了,闯祸了。 

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带领三千人就能牵制应龙十万大军的将领,竟然是她。 

虽然连续两日都没休息,但是相柳仍旧立刻转头北上,他必须要去救一个人。 

 

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西炎大军此刻群龙无首,虽然应龙培养了一些优秀将领,但是面对此情景,他们也陷入两难。 

敌方是老对手了,大家对彼此都很了解,这一小股辰荣军素质不错,几乎都是神族,善弓弩,近战也不错,就是拼杀起来像疯子,各个都像嗜血的妖怪一样。 

几场厮杀下来,这支最初由三千士兵组成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了一百来号人,而且全部挂彩。 

听说他们领头的是个娘们,而且医术不错,是什么炎帝的不记名徒弟,是个硬茬子,己方这边为了打他们,已经折损了将近万人了。 

打或不打,对西炎来说都没什么,只要能够拦住洪江,甚至只要能够拖住他,这几个西炎将领的任务就算完成。 

只是那疯女人带着她手下那一百来个人不知死活,总来挑衅,现下竟然跑到西炎大营十多里外了。 

就算是阴谋,两万多对一百,毫无悬念。看来现在正是全歼这个小队的最佳时机。 

 

当相柳赶到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骂正好从辰荣那方传来。 

“西炎狗贼!有种就来比一场,输了就把身上那二两肉割下来,切成片给老娘下酒!” 

相柳抿住唇,用力压下上翘的嘴角,果然,元珠夫人就是防风太夫人,她骂人还是那么丧心病狂。今日见到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在战场上的样子,方知她平日里骂防风意映等人还真是口下留情了。 

笑意一闪即逝,他下意识将头发变黑,加入了战斗。 

这注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 

当身边最后一个人倒下时,防风太夫人被相柳强硬地带走了。 

“放我下来。”防风太夫人口中溢出鲜血,她浑不在意,拿手抹去,“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不必帮我,你走吧。” 

相柳沉默,依旧扛着她,急速前行,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了。 

“你这样,我可能会死得更快。”像是印证防风太夫人的话,她咳的更厉害了。 

血溅到相柳衣服上,瞬间又消失,是相柳用灵力消除了,他不想一会儿回九黎时还要换身衣服,那也浪费时间了。 

放下防风太夫人,相柳取下刑天赠他的那袋药,递给防风太夫人,示意她自己挑着吃。 

防风太夫人斜睨了“好孙子”一眼,边咳边道:“你在小成均学礼,老师应该教过你,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1]死在战场,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相柳在心中默默地想:我只知道你是防风意映的祖母,阿婴的朋友,她们一定不想你死。 

大荒游历五十年,整个防风家,只有你给她写了信。你要是死了,她一定会哭的,太烦人了。 

防风太夫人不肯吃药,相柳便直接把看着不错的药丸全部塞进毫无反抗能力的“祖母”口中,然后不计代价地给她输灵力,疗伤。 

此后一路南下,一刻不停,就在相柳感觉有些累时,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让他有些讶异。 

是赤水小叶的暗卫,看人数,大约还有小炎灷的人。 

双方交接完毕,相柳身上担子一轻,反而更疲惫了,这倒不奇怪,连续三天,日夜无休,这作息搁谁谁不难受啊! 

胸口闷闷地,相柳深呼吸,压下纷乱的思绪,挂上防风邶一贯的做派,吊儿郎当,拒绝了赤水暗卫想要带他回去休息的建议,洒脱地离开了。 

“对了,别忘了传信去九黎,通知舍妹一声。”相柳似有所感,与暗卫补充了一句。 

“公子你,你不是回九黎吗?”暗卫有些摸不到头脑。 

“哦,我差点忘了,哈哈!” 

相柳漫不经心走在路上,完全不着急了。防风太夫人已经救了出来,一时半会死不了,跳花节已经是前天的事了,现在赶回九黎,估计会被防风意映的各种花招折磨死。 

月色恬淡静美,山谷里传来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株参天巨树上藤蔓缠绕,大片大片的紫藤萝开的热闹,从枝丫处蔓延下来,如同瀑布一般。 

微风轻轻吹过,花的瀑布便流动起来,相柳立在树下良久,觉得这花爬藤,又香又美,大约很符合防风意映的胃口,如果她真的很争气,做好了一个花架,那种紫藤萝正合适。 

马上就快到盛夏,在花荫下纳凉饮酒一定很不错。 

得想办法找到最好的一枝,某人种花的手艺不可信。 

 

当相柳从巨树枝头坠落时,他是不可置信的。 

他可是刚刚渡了河水,成功指挥了一场堪称奇迹的战争,灵力耗尽也能接下应龙全力一击,还从万人包围中成功逃脱,三个日夜奔袭上千里。 

居然爬树摘花脚滑掉下去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相柳仰躺在地上,侧目看了一眼,鲜血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下回去就不用换衣服了,这红色可比那两件婚服正多了。笑够了,又挣扎着爬起来,开玩笑,根据以往的经验,血很黏,沾上土啊,灰尘啊,混成一团,那可太恶心了。 

他好洁,想找处水源,清理一下,可是刚踉跄着走了两步,又倒下了。 

意志叫嚣着,说他还能走得更远,身体却不受控制,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是死亡。 

死亡啊,他很熟悉,就像一滴雨落入大海,不久之后海里又会有一滴水升上空中,再次变成雨。但是这次,他不想死,如果死了,那防风意映补好的神魂会不会收到影响? 

而且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哭。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哭起来真的很烦人。 

 

 

p.s. 有点长,情绪没有断点,就不分上下两章啦!

因为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写到这章时,我很平静,看过前文的友友们知道,我特别菜,读者还没哭,我就先流泪了。其实想了好久,设计了好几个版本,最后决定就这样平平淡淡讲述吧!

[1]出自《礼记·曲礼》意思是国君应当为保卫社稷而死,大夫应当率领民众保卫国家,直到自己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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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解释一下:

1.为答谢意映告知小夭的消息,玱玹送了意映一个若木傀儡。

2.防风邶不知道这次要走这么久,为了让妹妹不那么难过,变了个戏法,把婚服的颜色染红了,但是灵力幻化的颜色不会太持久。(参考《长相思》设定)

3.意映误会哥哥答应会陪她过节,于是按原计划准备婚礼。

4.相柳制定作战计划,辰荣军有四支队伍,最勇猛、人数最少的那支牵制应龙,成功突围后,相柳预料北上之路还会有危机,于是建议牺牲一支队伍护卫断后——就是元珠夫人的队伍,防风太夫人本名赤水元珠。

知道这个信息的时候柳柳吓了一跳,担心洪江阻拦他,于是借口“回家”独自一个人去捞祖母。

5.相柳救下防风太夫人后,祖母说了那句话,正好呼应300年后,相柳在清水镇杀玱玹时对小六说的那句,“他们是战士,即便要死,也应该战死。”

6.柳柳不是因为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哈!他这三日灵力反复耗尽,殚精竭虑,多次受伤,本能让他不会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来自己真正的状态,当赤水的暗卫来接祖母时,柳子就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对劲,连最基本的警戒都做不到了,于是嘱咐赤水暗卫通知意映祖母受伤(怕自己撑不到回九黎)。

非线性叙事给大家造成了混乱,遂补一个时间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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