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
视线回转,落在半个时辰前,天启城东门附近一处支着褪色布棚的简陋茶摊上。
尘土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浮沉,茶摊生意冷清,只有百里东君一个客人。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条凳上,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汤早已凉透,色泽浑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游移不定的眼神。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碗沿的缺口,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帮他理清同样纷乱的思绪。
两条路,像两道无形的绳索,从这茶摊延伸出去,一左一右,拉扯着他的心。
左边,通向那座隐在深巷的寂寥安静的古榕院,叶鼎之和玥卿就在那边等着他,几个月前,他们一同在学堂大考上,团结一心,共克时艰,战胜了逍遥天境的高手,成为可以同生死的好兄弟好朋友。
右边,指向那此刻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千金台,父亲和一群家人们也在等着他,一直以来,他们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那里是他往后余生的因因果果,是在这天启城里难得的温暖港湾,更不用说,还有……
“啧。”百里东君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仰头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却丝毫压不下心头的焦灼。
他甚至能感觉到内息因心绪不宁而有些微的浮动,手里不染尘中一缕剑气不受控制地溢出,将爬过桌角的一只蚂蚁无声无息地斩成两段。
这精准又危险的掌控,反衬出他此刻内心的失控。
去,还是不去?
见叶鼎之,可能意味着卷入未知的风波,可能辜负了雅阁里那份沉静的等待。
不去,那就是彻底错过,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那天晚上,他没能和他们一起走到最后,他拍案而起,身体微微前倾,内力下意识地灌注双腿,倾向于左边那条路——先去古榕院探个究竟再说!大不了快去快回!
就在他重心偏移、决心将定的刹那,一声极清脆的铃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脆生生地凿入他的耳膜。心头那股翻涌的热血与义气,竟被这缕微风般的铃音轻易压了下去。
上一次,能将他从冲动边缘拉回的,也是这般铃声,是那丝绕银铃的主人,以决绝的姿态,替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这一次,依然是她。
“唉。”
一声长长的、带着如释重负意味的叹息,从百里东君唇边逸出。
同一时间,“啪”一声,几枚铜钱精准地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力道恰好惊醒了那靠着茶壶打盹的老板。
“老板,茶钱。”
来的人正是司空长风和白鹤淮,这两位可是找了百里东君许久,从琅琊王府出来后,连千金台都不曾去过,便四处寻找,好在这里终于赶上了。
“司空长风,白姑娘,你们怎么来了?”百里东君回过神来,疑惑地问道,眼里有些躲闪,怕耽误他们。
司空长风步履轻缓地走近,抬手拍了拍百里东君的肩膀,脸上漾开爽朗的笑意,“当然是来找你的啊。”随即他不动声色地给身旁的白鹤淮递去一个眼神,示意按计划行事。
“那是自然,千金台那边要开宴了。”白鹤淮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轻声细语地应和着。
百里东君缓缓站起身,左手极轻极缓地握向腰间的不染尘,仿佛生怕用力稍重,便会再次惊动那决定他去向的铃音。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说道,“白姑娘,不用这样配合他的,我知道你俩不是因为这个找我的。”
司空长风与白鹤淮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似在无声商议是否要直接将人架回去。白鹤淮袖口微动,内里藏着的银针已然准备妥当。
百里东君将“不染尘”重新悬稳于腰间,目光深深看向司空长风,带着几分无奈问道,“谢宣告诉你们了?”
司空长风与白鹤淮动作异常一致地点了点头,眼神肯定。
“就不该指望他!”百里东君故意骂骂咧咧地斥道,试图将话题从那个名字上引开。
司空长风却径直道破,语气平静却笃定,“叶鼎之?对吗?”
白鹤淮紧随其后,轻声补充,“还有那个北阙帝女?”
百里东君看着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的默契模样,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那是发自内心的暖意,但问出的话,却让他不得不直面内心的纠结,“是的,我在这里纠结了半天,要不要去找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左边的方向,又落回司空长风脸上,声音放得更轻,“你们是来阻止我去的吗?”
未等司空长风开口,白鹤淮已爽快利落地答道,“不是。”
司空长风微微一笑,颔首肯定,“是的,我们不是来阻止你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们是来帮你的。”
百里东君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似有沙尘侵入,他偏过头,低声嘟囔道,“这家的茶叶不好,竟然混了些沙子。”
白鹤淮见状,一手挽住司空长风的臂弯,另一手已拽住了百里东君的衣袖,拉着他便要向左走,语调开朗地说道,“要是想去的话,就去看一眼,有什么其他安排,也得等午饭过后再说嘛!”
百里东君与司空长风半推半就地被她拉着前行。然而,未走出几步,两道身影便如鬼魅般悄然拦在了前方。
百里东君目光骤凝,落在前方那于白日撑伞的男子身上,腰间“不染尘”被他瞬间握紧,声音低沉,“暗河,执伞鬼。”
真是久违了。初入江湖,柴桑城内,便是这等顶尖杀手欲取他性命。如今在这天启城中,他已是名动一时的李先生座下八弟子,竟再次与此人狭路相逢。
司空长风则警惕地看向另一位紫衣女子,手中银月枪下意识横亘于白鹤淮身前,将她牢牢护住,低声道,“暗河,蜘蛛女。”这二人皆是暗河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
苏暮雨伞面微倾,遮住大半神情,只闻其声缓缓流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公子,请回吧。”
慕雨墨纤手轻搭在苏暮雨肩头,浑不介意他是否会推开,笑语嫣然,语气却带着几分轻佻,“几位,我家苏大人在请各位回去了呢。”
白鹤淮毫无惧色,上前一步,声音清亮,“让开,本姑娘可不管,信不信本姑娘叫人啊!”她作势便要摇人。
司空长风心知她是要召来苏喆前辈,若那位出手,眼前困境自当迎刃而解。但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怀有必杀之心,以他和百里东君目前的实力,未必能万全护住白鹤淮撤离,手中紧握的银月枪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力道。
百里东君手腕一振,“不染尘”随之发出清越铃音,这一次不再压抑,而是充满了昂扬战意。凛冽剑气透体而出,剑鸣铮铮,蓄势待发。
苏暮雨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尤其在坦荡无畏的白鹤淮身上停留一瞬,心思微动。他握着伞柄的手轻轻一转,伞沿微抬,竟是让开了一步。
慕雨墨的视线也始终饶有兴致地落在白鹤淮身上,心中暗赞这小姑娘确有胆色。
二人已然放行。
恰在此时。
一道黑色身影如疾风般掠至,声音平稳传来:“唐门唐怜月,受琅琊王爷之托,前来迎三位赴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