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千金台。
二楼临窗的一间雅阁,沉香木雕花的门扉虚掩,将外间的喧哗隔出一方静谧天地。
室内熏香袅袅,是清雅的兰芷之气。
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旁,两位女子相对而坐,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红衣似霞,言笑晏晏间,眼波流转自有默契。
角落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忙得不亦乐乎。
她一手举着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糖衣,另一只手握着一柄打磨光滑的桃木小剑,有模有样地比划着,口中还伴着“月!”“花!”的稚嫩呼喝。
糖渣随着她的动作从嘴角落下,她也顾不上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剑尖”,腮帮子因含着糖而鼓鼓囊囊,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演练什么绝世剑法。
一位女子身着一件质地极佳、光泽柔和的云锦素白广袖长裙。腰间以一条镶嵌温润美玉的雪青色锦带系住,勾勒出柔美却不失韧劲的腰线,悬于左侧腰畔的一柄长剑,配以朱砂色繁复络子一朵云状的剑穗,末端缀着几颗圆润小珍珠,平添几分温婉贵气。
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纤长的手指衬着温润的瓷壁,低头浅啜一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玩闹的小姑娘,唇角噙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另一位女子身着一袭红衣,面容似江南水乡般温婉端庄,眉宇间却含着北地霜雪似的英气,两种气质交织,在她眼中凝作一缕不易察觉的柔情,乌黑长发只用一枚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随风拂过侧脸,而她左侧腰间,静静悬着一柄细剑,剑名单字,心。
此刻,她微微侧身,探首向珠帘外望了望,纤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琉璃,怎么还没有其他人进来?”李心月收回目光,转向好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点。
晏琉璃闻言,不慌不忙地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细微的“磕哒”声。
“心月,别急嘛。”她抬起眼,眸中含笑,语气平和如常地说着,身子自然地向前微倾,伸出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正在比划剑招的李寒衣的头顶,动作充满了怜爱,“实在不行,我们去把言缕给抱进来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听者毫不怀疑这两位女子真能做得出这等事来。
“也是,”李心月听了,蹙起的眉头舒展开,点了点头,唇角漾开一抹了然的笑意,显然觉得这个提议深得她心。
她再次侧首,目光透过珠帘的缝隙向外细细扫视,压低了声音道:“看看外面,来了不少人呢?”
“哦?”晏琉璃一边用指尖轻轻将李寒衣因玩耍而散乱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一边略带好奇地微微挑眉,“除了那些个一定会到场的满朝文武和江湖门派,还有其他的吗?”
她的动作轻柔,目光却始终落在李心月脸上,等待着她的发现。
李心月转回头,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分享秘密般的语气:“钦天监的国师,还带了个年轻人,倒是罕见得很,还有南方来的圣女。”
她说话时,眼神微闪,显然对所见情景印象颇深。
“圣女?”晏琉璃为李寒衣整理发丝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收回手,指尖轻轻交叠放在膝上,侧头看向李心月,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圣女不是一心修道的吗?也会来参加这些凡间热闹事?不怕坏了无垢道心吗?”
李心月闻言,不禁抬起纤手,用广袖掩住半面,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
她放下手时,眼角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调侃:“人家只是圣女,又不是神女,终究是要食人间烟火的,总得来走点俗世之间的规矩。”
她的措辞文雅,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晰透彻。
这话说的很文明,也很礼貌,若是换做她的丈夫雷梦杀来说,就会变成,“圣女也是要吃饭的啊,不懂规矩,哪来的信仰供奉啊。”
晏琉璃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李寒衣那张因运动而红扑扑、像熟透苹果般的小脸蛋上,忍不住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刮了一下那细腻柔嫩的脸颊,眼中满是宠溺,同时轻声问道,“是啊,圣女都得来此一贺,真不知道那个叶鼎之为什么还会来抢亲?”
“琉璃阿姨,不要捏小寒衣的脸呀。”李寒衣正沉浸在糖葫芦和木剑的世界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她停下挥舞木剑的动作,撅起粉嫩的小嘴,发出含糊不清、带着奶音的抗议,小手胡乱地摆动了几下,表示不满。
这时,李心月也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女儿身边,优雅地蹲下身来,与女儿平视。
她含笑看着女儿气鼓鼓的样子,也伸出纤指,轻轻地捏了捏李寒衣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脸蛋,动作带着母亲的亲昵和戏谑,顺着晏琉璃的话头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当真有这样一个痴情人吧?”
“娘亲,你怎么也来捏小寒衣的脸啊!”李寒衣遭受两面夹击,立刻不依了,她猛地收回木剑,用两只小胳膊紧紧环抱在胸前,小脑袋一扬,做出一个自以为很傲娇的姿态,可惜配上她圆嘟嘟的脸蛋和沾着糖渍的嘴角,只显得愈发可爱。
李心月见状,笑意更深,手上的力道又放柔了几分,带着点揉面的架势,轻轻揉了揉女儿弹性十足的脸蛋,声音温柔却带着戏谑反问:“怎么?让琉璃阿姨捏,就不让娘亲捏了是吧?”
晏琉璃看着这对母女互动,不禁莞尔,唇角弯起优美的弧度。
她直起身,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袖,轻声替李寒衣“解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好友的打趣,“好了,谁让你天天管着小寒衣,哪次不是言缕和我给她买的糖葫芦?”
李寒衣一听,如同得了特赦令,趁着娘亲手上力道稍松,赶紧一扭身子,像条滑溜的小鱼般从李心月的“魔爪”下挣脱出来。
她飞快地躲到晏琉璃身后,紧紧抓住晏琉璃的裙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冲着李心月用力地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还附带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琉璃,就是你和言缕给她惯的,现在不吃不行了。”李心月无奈地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衣襟,没好气地瞪了晏琉璃一眼,那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责怪,只有好友间的熟稔与亲昵。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语气带上了几分做母亲特有的、半真半假的忧虑:“再说,这不是提前培养她的心性吗?万一以后被哪个男孩子用点花言巧语给骗走了,怎么办?”
“那个时候,你和你家那个不得疯了?”晏琉璃闻言,转头与李心月对视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晏琉璃一边笑一边摇头说道,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时鸡飞狗跳的场景。
笑罢,她语气微缓,带着一丝美好的祝愿,轻声道:“或许,小寒衣以后能遇到一个真正的痴情人呢?”
“那有点困难,”李心月也跟着笑了笑,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目光温柔又带着点无奈地落在正躲在晏琉璃身后做鬼脸的女儿身上,“她以后的眼光不知有多高,得是什么样的男孩子才能入她的眼哦。”
她的感慨发自内心,充满了母亲对女儿未来的憧憬与隐隐的担忧。
说完,她忽然愣了一下,失笑道:“等等,怎么扯到寒衣身上来了,不是在说圣女吗?”
“也是,”晏琉璃经她提醒,也回过神来,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雅阁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虚掩的门扉,看到外面那道惊鸿一瞥的倩影,白金色的庄严祭服,覆面的轻纱,以及那纱下隐约可见的、却让她感到一丝熟悉感的侧脸轮廓。
她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圣女,当真是个无情之人吗?”
李心月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姿态恢复了几分之前的端庄。
她端起自己那杯微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回答得直接而肯定,带着一种普遍认知的笃定:“修的是至高无上,晦涩难懂的无情之道,自然就得是忘情、禁欲。”
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晏琉璃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门口的方向,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形的点。
良久,她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同身受:“最难的恐怕不是忘情,不是禁欲,而是克制,是直面心中念,却远离梦中人,这才是无情道最难以接受的一点。”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有了重量,落在沉静的空气中。
这其中蕴含的道理,似乎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与她自身那段和顾剑门纠缠两世的缘分隐隐共鸣。
忘记了,倒是简单,一了百了。
难的是克制隐忍,是带着清晰的记忆和未曾熄灭的情感,继续走在注定孤独的路上。
想到这里,晏琉璃的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清晰的画面——那道白纱下的侧脸为何会让她感到熟悉了。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萧索的黄昏,在一切尘埃落定的第七日,最后一位前来悼念的女子。
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默不作声地奉上一束来自南方的、带着山野气息的白色野菊花。
还有那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莫名印在心上的祷告:
“愿圣光与你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