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鈴木盛広

【鈴木盛広】

  春时雨。

  夏时流萤。

  秋时叶漫山。

  冬时尤雪。

  如白雪渐染,青丝变华发。

  ——我们会相守到老吗。

  我倚在窗边,望着那庭院深深。前些日子的风雪已过,他盼着被雪覆盖的树枝能赶快抽出芽来。但雪融时,还正是天寒。

  逃出来快有十个月了吧。我恍惚地想着。这些日子自在闲适,无风无浪。大概一辈子也就如此安生了吧。

  我咳了两声,裏紧了衣襟,依旧靠窗望雪。不一会儿,我便见曲承拎了东西进了院口。这高大的少年依然穿得不多,鼻尖冻得通红,不时地对着手心哈气。

  白雾氤氲氲中,是那张朝夕与共的面容。

  “鈴木!”

  他见我倚在窗口,向他招手笑的灿烂,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跑进屋。

  ……

  像是一个漫长的梦。

  自己似乎重回了那段奔走逃亡,四处流离的日子。颠簸的路以及未知的前方,心底却再也没有那时对未来的憧憬期待,只剩一片惶然迷惘。

  ——看不到明天。身边也再无他人作伴。

  曲承……

  我叫着那人的名字。

  应是与我一同逃至远方才对。你却为何不见了踪影?

  曲承啊……

  “曲承……”

  我记得我叫着,猛地睁开了眼。

  待看清了周身情景,我不禁心下一-沉。

  红漆木,青花瓷。锦绣织做的帷幔,金银镶嵌的案台。

  正是自己在鈴木家府邸的房间。

  我怔怔地望向四周——原来,这几月或是轰轰烈烈,或是情意缱绻的光景,竟真是如梦一场……

  是梦也好。总归我……我还没死。我并未和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这样想着,心虽还是突突地跳,但我总算舒了口气。

  “曲承。”

  我唤着。嗓音暗哑,人也使不上什么力气。“曲承!”

  这一声,却唤来了门外的丫鬟:“大少爷,您终于醒了!”

  小丫鬟激动地说着,不顾床上愣住的我,又急忙折回屋外,对另一个丫鬟吩咐着:“快去禀告大夫人,就说盛広少爷醒了。”

  我呆呆地看着丫鬟又复返回屋,哑着嗓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丫鬟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碗药,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大少爷不记得了吗。”

  怎会不记得,但却不知那是梦还是醒。

  看着我沉默不语的样子,丫鬟把碗递了过来:“少爷还是先把这药喝了吧。大夫嘱咐过的,等您醒来先喝了这碗药。”

  我接过碗,却没有喝的打算,只是直直地望着她。

  “……曲承呢?”

  丫鬟不禁一愣……

  原来我生病是真。

  那么,我共你携手出逃,与你朝暮归隐,也全都是真。

  可我为什么会回到这儿来。而你现在又在哪里。

  “曲承他人呢?他在哪里?”

  我心底愈发冰凉,握着碗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此时,却有人忽然破门而入,直冲至我床前。

  “竟然还惦记着那个臭小子!你真是丢尽了我们鈴木家的脸!”

  “老,老爷……”丫鬟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已见自家老爷一巴掌挥下去,打在了我的脸颊。这一巴掌大概用尽了力气,我被打得倒在一-边,用手扶住了床沿才没让自己翻下床去。

  而我手中的药也全泼了出来,在锦缎被子上洒下了大片暗色药渍。

  “老爷您做什么呀!”母亲此时也急忙迈进了房门,见了房内此情此景,赶紧扑上前来护住了我。

  “他才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您现在打他是想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吗!他昏迷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啊!”

  “我就是要等他醒来教训他!”父亲已是气得眼角发红,“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到底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看他怎么对得起鈴木家的列祖列宗!”

  父亲说着,伸手又要打我。

  “老爷!”母亲厉声喝道,“您非要再把他送回阎王手里才开心吗!”

  父亲望着母亲含泪颤抖的模样,哼了一声,甩袖愤然而去。

  看他离开,母亲这才在床边坐下,心疼地看着轻咳着的我,手抚上了我红肿的脸颊。

  “孩子啊,你别怪你爹,他也是担心你担心得紧,这……”

  “父亲没有打错。是我自己做了愧对鈴木家的事。”我的气息仍是不稳,轻声说着。

  母亲拭了拭眼角,“总归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害您担心了。”

  母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母亲。”

  “嗯?”

  “……曲承他....曲承他现在在哪儿?”

  我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而母亲一听这个名字,神色既是心痛又是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

  “母亲……您告诉我,是不是他把我送回来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他托人写了急函寄来了家里,我们这才派人出去把你找了回来。”

  “那他现在人呢?”我急忙问道。

  母亲望着我,轻声叹了口气。

  “我们给了他些银两,打发他走了。”

  “……他……走了……?”

  似是望着我怔怔的模样,母亲平静了一会儿补充道:“这也是念在他还有些良心,知道把病重的你送回来。日后,你也不必记挂他。我们鈴木家给他的盘缠足够他过下半辈子了。”

  眼前忽的一阵晕眩。我伸手撑住了床边。

  原来,我们并未相隔黄泉路,却是在这茫茫红尘中散至了海角与天涯。

  木亭下,案桌前。花红柳绿,正值春意盎然。

  “哥,给你看这个。”

  鈴木盛源说着,往身旁的我面前放了个小玩意。

  然而我仅是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便也没再有什么反应。

  他讨了个没趣,大概想我这个人真是无趣吧。

  “哥身体好些了吗。”他又问道。

  “好多了。”我依旧是淡淡地应着。手撑着额头,双眸望着前方,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仿若一件没有生气的人偶一般。

  只就是我吧。

  鈴木盛源扁了扁嘴,不再搭话。不久,却听身边那人难得主动开了口。

  “盛源,那是在做什么。”

  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鈴木盛源看到了几个丫头随着大管家往大门方向走去。

  “哦,是从府里挑了几个丫鬟,给太奶奶那边送去。怎么了?”

  “……没什么。”

  我望着其中一-个丫鬟的身影,轻喃着。

  “芍药花又开了啊。”

  他奇怪地望向我:“什么?”

  我却摇了摇头。

  望着这样终日寡言的我,鈴木盛源似乎心里有些进退两难。有些事情在他心中虽是耻于开口,但是面前的人,却怎样都无法让他安下心来。

  “哥……”

  “嗯。”

  “那人……临走前,有话叫我转达给你。”

  闻言,我猛地转头看向他,那神色中的激动,跟之前魂不守舍的我简直判若两人。

  “你说……谁……?!”

  “……曲承。曲承他……有话对你说。”

  我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起这个。”

  “因、因为我并不懂当时他话中的意思。但是现在想来,说给你听你自然会懂的吧。”

  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他说....他说算命先生算得没错。”

  听到这儿,我的呼吸几乎一窒。

  “他说他的劫已经过去,他说——”

  “他说他终是可以荣华富贵了么。”我忽然轻声接道。

  他一愣,“他只是叫你……好好活着。”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反应。但是除了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之外,我的神色应该是仿若一潭死水。

  “知道了。”

  我说着,便站起了身,转身要走。

  望着我的背影,鈴木盛源沉默片刻,忽的拉住了我的衣袖。

  “哥。”

  我回头看他。

  “我们长得还挺像的吧。”

  “……”

  “虽然我没你聪明,不比你优秀,但我们还是很相像的啊。”

  我看了他一会儿,便又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鈴木盛源望着我离去时的身影,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几月,边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绸布几乎把整个府邸围了个遍,像是缠绕笼罩的禁锢。

  我成亲了。

  最终还是友田家大小姐结发成婚。母亲急着替还带着旧疾的儿子冲喜,也更是为了让我安定下来,赶紧成立家室,别再顾念其他。

  友田家虽是对于我曾经无故的失踪以及应试并未成功而颇有微词,但却仍是不愿放弃与富甲一方的鈴木家联姻的机会。

  于是在世人眼中,鈴木家与友田家这双门登户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成亲,是件喜结良缘的美事。

  一一三拜过后,前尘往事便是奈何桥边的水。

  我与妻子住进了边府最大的一座院房。我的身体虽是落了些病根,却也逐步康健了起来。而妻子也是大家闺秀,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二人虽仍是生分,却也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捧了一把灰,掩埋尽了记忆里那些个花前月下的曾经。

  唯有偶尔回到曾经的旧房斋去坐坐时,我才会恍惚觉得,那窗外还会有人探进头来,仍是一副灿烂嬉笑的少年模样。

  ……三年了啊。你过得还好吗。

  “大少爷。”

  那日,我正浸在模糊的回忆中时,却被一声呼唤惊扰。

  我向敞着的房门处望去。

  是芍儿。

  那时青葱的丫头,现在已带了些成熟女子的风韵。她的嗓音仍是动听,正轻声唤着自己,“大少爷。”

  我想起,这几日太奶奶带人回了边家消磨时日。想是芍儿也跟着一同回来了。

  “怎么了。”他望着她,淡然问道。

  芍儿咬了咬唇,轻声开口:“恕奴婢斗胆相问,今日大少爷可得空闲?”

  “何事?”

  ……她犹豫了片刻,似是鼓起勇气般抬头看向我,“可否,跟奴婢去一个地方?”

  我望着她,久久没有作声。

  该是很长时间没有来到后山了吧。

  自从那人离去,这后山便也成了记忆中如沟壑般的伤疤,教人不愿触碰。

  去后山的路上,芍儿一直低头走在前方。而我却因这上山的一路,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涌一般纷至沓来,悠然复现。

  那个……他曾在这儿午后小憩。他曾在这儿与我放过风筝。他曾在这儿给我拿草编了蚱蜢。他曾在这儿为我青涩吟诵,那首木枝之歌。

  ……啊……

  本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模糊的少年的脸,不知为何,今日却在脑海中清晰得毫发毕现。

  心脏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难以言喻的直觉直贯我的心间。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我问着。

  眼前的女子却是沉默无言。

  “他……他是不是在这里?”

  声线也跟着颤抖起来。

  眼前是逐渐开阔的平地——快要到后山山顶了。芍儿渐渐停了脚步,驻足不前。

  我冲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双肩。

  “曲承他,他会来这儿么?”

  芍儿望着我笑了,牵动着嘴角却也惹出了泪。

  “是啊……他一直,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心中仿佛被冲破了一丝光亮,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人呢?他在哪儿?”

  芍儿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来,遥遥一指——“他这几年,一直都在等着您啊。”

  我急忙回头去看。

  不远处有片芳草地尤为葱茏,嫩黄的野花随微风轻轻摇曳。——旁一处凸起的土堆上却是寸草不生,被四周的花草围着,显得格外凄凉。

  ——那是一座孤坟。

  芳草萋萋。离人泪,诉梦中旧时戏。

  我愣愣地望着那座坟冢,半晌,才喃喃开口,“告诉我……这不……不是……”

  芍儿早已是泪湿满襟。

  “曲承他就在那儿……还请大少爷与他好生相见,他……可是一窒在这儿守着您啊……”

  我如遭雷击一般,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迈着步子,向那野花青草间的坟冢踉跄而去。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曲承,正站在花草之中,静静地笑着,等我走来。

  “曲承……”

  眼前少年的笑容绽得更为灿烂。然我伸手过去,那人却如云烟般消散。我跌跌撞撞地扑坐在地,面前只有那方矮小的土丘。

  ……曲承……你怎会睡在这里。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那杯土。“是何时的事……”

  芍儿站在我身后,也望着这坟冢悲恸。“在他把您送回边家的那一天,他就……”

  “怎么会……”

  芍儿啜泣着,几度欲言却难以开口。“他是被……是被鈴木家人活活打死的……”

  闻言,我眼前一黑,心脏刹那间仿佛被人狠狠攥紧。

  “自打他要送您回来,他便知晓自己的结局。”

  一阵风吹过,扬起她的眼泪,仿如断了线的珠串。

  “在鈴木家做下人这么些年,他怎会不清楚……跟着您回来,鈴木家就不会放过他的啊……”

  我细细地摩挲着那沙土,就好像握着那人粗糙厚实的手掌。

  “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年来,我安于暖室,衣食无忧。甚至与他人成亲,共筑家室。却不知你一一个人在这荒凉之地,孤寂地沉睡了三年之久。

  我们为何要如此相见。让我知道你独自富贵也好,甚至是贫穷困苦也好,起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不是隔着这层黄土,阴阳相断,我连你的指尖都触摸不到……

  曲承啊……对不起……

  “对不起……”

  “大少爷不必自责……”芍儿擦了擦眼泪,站在我身后轻声安慰着,“他走得……也算安详吧。”

  “行刑那时,二少爷也在场。曲承临走前,二少爷上前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当时曲承奄奄一息,把二少爷认做了您……他以为自己是死在了您的怀里……所以他,他是笑着走的……”

  ——

  芍儿恍惚忆起那日情景。那时的她见鈴木家那些人撤走了,才慌忙跑上去,却听见曲承执着盛源少爷的手,微笑着嚅嗫了几句临终之言。

  “他叫您,好好活着。”

  清风拂来,伴着青草香。

  ——你赴了黄泉,我又如何独活。

  人世苍茫,浮沉过往。纵满腹锦绣,又奈何你无暇多情人间。

  鈴木盛広无声地靠在了那坟冢上,眼泪慢慢渗进了黄土里。

  身后那棵大树静谧而安详,枝桠舒展着迎向日光。树下两个少年嬉笑着,相互追逐间跑去了树后,不见了踪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

  【番外终。】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