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初遇
白轲哑口无言,笑了笑没说话,她低头看向手中米黄色封皮的精装书,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诗歌集《另一个,同一个》。
其中收录的一首现代诗歌深得白轲喜爱,她反复背诵着《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的诗句,并没有要搭理谢熠城的意思。
被晾在一旁的少年闷闷不乐地站起身,他不甘心就这么被忽略,将吉他放到一边走到白轲身前,扯扯她衣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别看书了白,听我给你讲故事吧?”
白轲抬眼看他,“你要讲什么故事?”
谢熠城拿过白轲手中的诗歌集,放在书柜里,微微一笑道:“讲我们的故事哦。”
闻言白轲来了兴致,“我们的故事?”
谢熠城嗯了声,“准确来说,是向你讲述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喜欢上你的那天。”
他牵住白轲的手,慢慢与她十指相扣,那握手的力度紧密得让白轲感到不适,她甚至分不清手指交错处,是谁的血脉在跳动。
“这是一个不算美好的故事,在我十岁那年,妈妈杀了爸爸,然后将我囚禁在了地下室……那个铁笼子里什么也没有,不像这里,那儿没有灯光没有床铺也没有食物,有的只是我爸那具白森森的骸骨。那时我真的觉得好不可思议,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妈妈竟然把他的肉全吃干净了,只剩下骨架……”
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骇人听闻的故事,白轲却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我记得那天好像是我的十岁生日,不过没有蜡烛,没有蛋糕,没有礼物,只有空空如也的铁笼子,冰冷恶臭的尸体……哦对了,我记得那天的晚饭,是妈妈为我准备的——一碗来自爸爸的脑浆呢。”
“不过实在是太恶心了,我没喝……于是妈妈责怪我不听话,开始骂我打我,用皮鞭抽我……白,你恐怕永远无法体会到……当尿液不受控制从体内流出的绝望感,随后你要带着一身伤,和自己的排泄物共处一室,那里没有阳光,又臭又黑。”
“呕……简直恶心透了。”
谢熠城说着呼吸变得急促,他目呲欲裂地睁着双眼,瞳孔因极端的情绪缩得像针尖那样细。白轲感觉手心一疼,谢熠城的指甲似乎掐破了她的皮,不过白轲没敢挣脱,谢熠城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了,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摸谢熠城的脑袋,“没事了,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和我讲这个故事的……”
听到白轲的安抚声,谢熠城混混沌沌的目光清明了几分,他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遮挡住他那双幽光慑人的眼睛,谢熠城有些酸涩地笑了一下,“可我不讲故事的话,白就只会看书,就不会搭理我了……”
白轲呼吸一顿,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异感觉。血液堵塞的右手已经开始发麻刺痛,她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的,好在过了一年后,我就遇见了你……”谢熠城微微放松抓着她手的力度,眼睛却死死锁定着两人相扣的手,“那天妈妈本来是想给我注射/毒品的,可偏偏就在那时她毒瘾发作,针管没有打到我静脉里……我趁机推开她逃了出去,我跑啊跑,一刻都不敢停歇,拼了命的跑,终于甩开了她。”
——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在马路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短衣短裤的男孩,他身上的衣服都脏兮兮的,像是好久没洗过。
男孩跑了很久,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他费劲地吞了口唾沫,喉间泛着腥,嘴唇都干裂出了血。马路上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男孩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冻得又红又紫,不过尽管他饥寒交迫,两条腿也跑得又酸又软,却还是不敢停下逃跑的步伐。
他怕自己稍有懈怠,他染上毒瘾的亲生妈妈就会追上来,再把他关回那铁笼子里,他不想再回去,那里实在太黑太臭了……
男孩吐出一口白气,驱动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跑去了马路尽头的巷子里,本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藏一餐的,但他实在是太冷太累了,体力到达极限时,小小年纪的他再也支撑不下去,脚踝一软,眼前一黑,就这么直挺挺地晕倒在了雪地上。
那时的白轲也才十二三岁,她的父亲两个月前遭遇车祸死亡,而她的母亲一个月后便找了个新男人改嫁,白轲痛恨母亲的无情自私,她不同意那个暴发户做自己的继父,和母亲吵完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女孩带着一肚子气瞎走一通,闷头进了一个阴暗偏僻的小巷。五年前这小巷还没那么破败不堪,路灯光也还算明亮,细瘦的灯杆舒展着,为白轲照亮了前方的路途。
这会儿正是寒冬,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铺满地面,泥泞和碎石都被冰雪覆盖住了,一脚踩下去,也只能踩到厚厚的积雪。
白轲出门没有带伞,不一会儿衣服就被融化的雪花浸湿了,她本来就穿的单薄,再加上刺骨的北风呼呼一刮,已经被冻得喷嚏不止,鼻尖通红。但即使被冻成了这熊样,白轲也不想回家,她又气又憋屈地心想:冻死算了,反正沈岚又不缺她这个女儿!
女孩甩甩头,试图将粘在头发上的小雪花甩落,她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注意看脚下,一个不留神,被雪地上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可疑物体绊了个踉跄,还好她反应迅速,在那团东西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被绊倒在地。
“什么鬼!?”女孩被吓了一跳,地面上躺着的这可疑物体貌似是一个被冻死的人。她颤抖着手去扶起那人白雪皑皑的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得失去血色的脸,这张脸很漂亮,但皮肤白得像是死人。
白轲伸出手指去探了探他鼻息,还好,虽然呼吸很微弱,但还是没断气的。女孩扫了扫四周,大冬天的这巷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否则这人再躺久一点就会被冻死在这雪地上。
他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白轲拽住这小孩子的手臂,想要将人扛起来,触碰到他肌肤时,白轲真怀疑她碰到的是一具尸体,哪都冻得硬邦邦的,还冷的像块冰。
白轲不敢再耽误时间,使出吃奶的劲艰难地将小孩子抱了起来。她不知道能带着这孩子去哪儿,家是不能回的,派出所和医院又离这边太远了,白轲思来想去,抱着他出了巷子,去了不远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这会儿已经凌晨两点了,便利店里没一个客人,服务员也趴在收银机上打着盹。白轲抱着小孩推门走了进来,店内的暖气扑面而来瞬间笼罩了她全身,女孩不禁叹道:“哇,太暖和了,这里是天堂吧……”
怀中的小孩依旧没动静,晕得就像死了一样,白轲将他放到货架旁,又注意到店内有桌椅,又抱起他让他躺到了椅子上。
她身上还有一点零花钱,白轲拿着她仅剩不多的钱去给小孩买了一瓶矿泉水,两袋面包,然后叫醒收银员结了个账。收银员貌似困得很,结完帐后又趴下去睡着了。
白轲坐到椅子上,打量着对面这个昏迷不醒的小孩,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得病态,整个人也带着营养不良的瘦弱。白轲其实分不清这小孩是男是女,不过看她长得这么漂亮,头发又长到肩头,便断定她是女孩了。
白轲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她有些饿了,看着手中松软香甜的两袋面包,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吃。她的零花钱都用光了,要是她吃了一袋面包,小孩醒来吃不饱就不好了。
“唉……”白轲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晕倒在了那小巷子里,估计和自己一样是离家出走吧,只是这小孩可能体质差点,走到半路就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白轲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哈欠,店内的暖气实在太暖和了,烘得她都困了。就在白轲眼皮打架要睡过去时,对面昏迷不醒的小孩子终于动动眼皮醒了过来。
白轲瞬间就清醒了,小女孩这张脸长得是真精致啊,眼睛大得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瞳孔又黑又亮,睫毛也又密又长,粉雕玉琢的,就像她幼儿园买来玩过的芭比娃娃。
“呀……你终于醒了。”白轲有些激动地看着她,小女孩露出一脸的迷惘和疑惑,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茫然无措了片刻,然后似乎确定没有危险后,这才安心下来,如同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轲。
“……姐姐?”小孩出声喊道,她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很稚嫩的童音。白轲被她这一声姐姐喊得心都快要融化了,这孩子怎么软软糯糯的,可爱的就像一个糯米团子。
“姐姐在,你是饿了还是渴啦?”白轲想伸出手去捏捏她的脸,不过又怕吓到她,硬是忍住了没捏。她对小孩扯出一抹堪称慈爱的笑容,“姐姐这里有矿泉水和面包哦。”
小孩眨巴了两下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她似乎饿坏了,看着那两袋面包时两眼放光。白轲又笑了笑,很贴心地替她撕开包装,然后将两袋面包都递给她,还不忘将矿泉水的瓶盖拧开,“渴了就喝这瓶水吧。”
小孩重重嗯了声,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白轲看着她这吃相,不禁感慨:妈耶,她这得饿了多久没吃东西……
一袋面包被她光速解决,小孩张嘴就要吃另一袋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将到嘴的面包放了回去,拿过桌上的矿泉水,咕噜噜喝了两大口。白轲有些疑惑,指了指剩下的那袋面包,“这就吃饱了么?这袋不吃了?”
小孩擦擦嘴,忍着饿肚子的难受对白轲说:“给姐姐吃……”
闻言白轲怪感动的,实在没忍住上手捏了把小孩软乎乎的脸颊,违心地道:“姐姐不饿,你放心吃吧。”
小孩这才拿过桌上的面包,继续大口吃了起来,白轲生怕两袋面包都不够她吃的,她又没零花钱再给小孩买吃的了……
不过好在这袋面包也吃完后,小孩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虽说也没有吃得很饱,但好歹饿得不难受了。
白轲问道:“吃饱了么?”
小孩也违心地点头,“嗯,谢谢姐姐。”
白轲这才松了口气,看这小孩穿的短衣短裤,没忍住道:“难怪你会被冻晕,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就出门了?”
小孩闻言身体一颤,脸上浮现出几分恐惧,她低下头,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半晌才出声道:“……妈妈不给我买新衣服。”
闻言白轲能理解这小孩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了。她叹了口气道:“那你妈也太坏了。”
小孩表示十分认同,重重点头道:“对,妈妈是个大坏蛋!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
“噗,”白轲没忍住笑出声,心想小孩子都这么记仇的吗,不就是没买新衣服嘛。
“姐姐……”小孩俯低身子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想把她的模样镌刻进记忆深处。
“嗯?”白轲被她这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微微垂眸,拿过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又听小孩很诚恳道:“我好喜欢姐姐啊……唔,姐姐叫什么名字?”
白轲一口水还没咽下去,顿时被呛着了,她擦擦嘴角的水渍道:“我叫白咳咳咳咳……”名字念到一半牵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白轲捂着胸口,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白?”小孩呢喃道,澄澈的黑眸泛出淡淡的欢喜,“白……”
白轲皱着眉,咳得脸都红了,她随口应了声,望进小孩眼中,她那双眼睛澄澈得不含半分杂质,就像干净剔透的黑曜石,白轲呼吸一窒,看呆了眼。
好不容易才从女孩那双秋水明眸中回过神,白轲正想问句你叫什么名字,就见小孩表情突然变得恐惧,她瞪圆了眼睛盯着前方,像是看见了令她胆寒的怪物般,眼眶发红,眼泪都被吓了出来。
白轲心生疑惑,皱起眉回头看,没看见恐怖怪物,也没什么洪水猛兽,便利店里只是推门走进一位身姿曼妙的女人。在寒冬腊月的季节,女人却穿着短裙配黑丝,脚踩红色高跟鞋,视严寒如无物。
她眼睛上戴着黑色墨镜,虽然看不见全脸,但她身上浑然天成的那股气质,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
女人在便利店里扫视一圈,墨镜后的那双眼睛牢牢锁定在小孩身上,她迈步走来,血红的嘴唇向上勾出一抹微笑。
小孩见她靠近,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惶恐不安的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在女人抬手要抓他胳膊时,哭着扑到了白轲身上,“姐姐救我,呜呜……我不要跟妈妈走!”
小孩使劲往她怀里钻,像是恨不得钻出一个洞躲到她身体里。白轲一愣,下意识抱住了小孩抖如筛糠的身体。
她警惕地看了这女人一眼,不得不说,这俩母女长得非常相似,白轲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这么害怕她的亲生母亲。
女人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脸上那嗜血的笑容愈发扩大,她摘下墨镜,看向抱着她儿子的女孩,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家孩子太不听话,给你添麻烦了。”
白轲没有说话,她打量着面前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的年纪显然已过三十,眼角生出了靠化妆也遮挡不住的细纹。
“不要呜……我不要走……”小孩在她怀里轻声抽泣着,她这么抗拒跟她的妈妈离开,白轲也实在做不到把小孩拱手送人。
而那女人显然已没了耐心,直接上手强硬地将小孩从白轲怀里扒拉了出来。白轲年纪也小,力气自然敌不过一个成年人,情急之下她大叫一声,“她不想跟你走!”
闻言女人嗤笑一声,嘴角却已没了笑意,“你是他妈还是我是他妈?”
“…………”白轲顿时哑口无言。
女人用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掐住小孩细嫩的胳膊,说出的话很是诡异:“这家店光线可真好,这么亮,肯定让你很不舒服吧?”
小孩泪眼汪汪的,胳膊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那块肉已经被掐得青紫一片。
“妈妈知道的,你从小就不喜欢太亮的地方,所以妈妈把地下室空出来,给你住……可是宝贝儿子,你怎么还离家出走呢?”
小孩瑟瑟发抖,鼓起勇气道:“不要,我不喜欢……妈妈是坏蛋,我不要跟你走!”
白轲莫名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她觉得面前这漂亮女人蛇蝎心肠,压根就不配当为人父母,怎么可以让小孩子住地下室呢!
“你放开她,你没听到她说不愿意么……虽然你是她妈妈,但你也不可以强迫她!”
女人没理会白轲,而是将红唇贴在小孩耳边,用满怀深爱的语气对他耳语:“宝贝儿子,你要是不乖乖跟妈妈回家……那妈妈就会把你喜欢的这个姐姐杀掉哦。”
她用的是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你想这个姐姐因为你没命吗?”
小孩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女人轻笑一声,“那就乖乖听妈妈的话……”她松开掐住小孩胳膊的手,直起身子看向白轲:“我们不要再给这个姐姐添麻烦了,宝贝儿子,跟妈妈回家好吗?”
这下小孩果然没再抗拒,他乖乖点头,含泪和白轲告别,“姐姐,再见……”
白轲眉头微蹙,没有回应他。
小孩被妈妈牵起了手,带出了便利店。白轲追了出去,看着小孩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
她遵从着这种第六感,追上前拉住了小孩的手腕,不料却被对方一把甩开。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哭一边推开她。
白轲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被她一把推到了雪地上。小孩最后看了白轲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过身跟着妈妈走了。
……
他一身白衣,破破烂烂的,背影犹如白色幽灵。他跟着妈妈往前走,明明他心中是那么的痛苦和不舍,可却一次都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