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正文)
连日来,中原大地上,执行任务的张家本家子弟如归巢的雁群般纷纷返程,这异乎寻常的动静,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湖面,在张家外家与分家的圈子里激起层层涟漪,引得他们暗自揣测。
张家族地山下的村落,是本家与外家往来的中转站。近三十几日,村民们日日撞见本家人匆匆而过的身影,他们满身风尘,眉宇间带着赶路的疲惫,穿过村子便直奔最深处的密道,朝着本家核心区域而去,连片刻停留都无。
田间地头,忙完农活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着,目光里满是好奇与疑惑,时不时瞟向通往本家的隐蔽山道,低声议论。
“你们说这阵子到底咋了?”一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年挠着头,满脸困惑,“前几日我见着位从西域回来的本家,那马累得直打晃,蹄子都快抬不起来了;昨日又见张(景)南匆匆入山,连跟我打个招呼的空儿都没有。”
“你还认识本家的人?他们不是眼高过顶,虽然姓张,但本家人可瞧都不瞧我们外家的一眼。”另一个少年惊讶道。
“当然,”短打少年挺挺胸,“我是几年前帮他一个忙,才认识的,也就只能说上几句话,张南大部分时间也不怎么理人。”
一人赞同点头:“嘿,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本家人傲气,而且个个长得跟冰雕一样,嘴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过也奇怪,这阵子短时间内回族地的人确实多了不少?”
旁边的同伴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你这才见着两个?我瞧见的更多。平日里水火不容的张南和张夏,这次竟结伴回来了,还有几个面生的进了面……我是说骨像熟悉面相就陌生了……”
“骨像是张家的,那面相估计戴了面具。现在本家的面具有时候做的跟真人皮似的,上次来了一个女子取资料,祠堂的村长都没认出来,带着全族戒严了一天。”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都赞同的点头,另一个人接过刚才的话茬继续道:“这还只是白日里瞧见的,夜里头看不见的,指不定更多呢。你当他们本家人的功夫是我们这三脚猫功夫的,那都是上山单擒熊虎下水拿蟒的存在,他们影踪快速,踪迹藏得严实。咱们能瞧见的,不过是他们想让咱们瞧见的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本家规矩大,他们的事哪轮得到咱们置喙?我阿爷说,上回这么多本家同时归家,还是三百年前正字辈族长继位的时候呢。”
“族长继位?真的假的?”
“族长长什么样,厉害不厉害?”
四周一阵惊叹!
突然最边上的少年用力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朝村头努了努嘴,压着嗓子道:“别聊了,又来了!”
几人齐刷刷噤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色身影正从村头树林上飞掠而来,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秀却覆着一层冰霜般的淡漠。那人显然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走过时,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本家人特有的疏离威压与警告,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恩赐。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子尽头,身影转瞬消失在密道入口的青石板后。
直到那道黑影彻底不见,才有个少年摸着后脑勺小声嘀咕:“这耳朵也太灵了吧?这么远都能听见(闲话)!”
话里虽带点被惊扰的嗔怪,语气里却藏着难掩的羡慕——那是对本家子弟敏锐五感的向往。他们心里门儿清,刚才那位本家人定是听见了他们的议论才特意看过来,否则定会目不斜视,把他们当空气般径直走过。
“唉,什么时候本家的族学能对外开放,咱们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就好了。族学不开,爹娘都不敢教我们!”另一个少年攥紧了拳头,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都怪西南那帮二五崽,自己不争气倒也罢了,还连累得咱们这些外家子弟一起被本家提防着,连学功夫的门路都被堵死了,只能学学外面的普通把式。”
最后那个少年双手合十,对着密道的方向虔诚地念叨:“新族长刚上位,听说年轻又开明,求求了,赶紧把外家族学重启吧!哪怕只能学些基础的吐纳法子,也比咱们现在跟着外人瞎练强啊!”
田埂上的风卷着枯草掠过,少年们望着密道入口的方向,眼里的羡慕与期盼混在一块儿,像揣了团想燎原的火苗。
(看着那些挺拔的身影奔赴远方,又在某个寻常的日子带着一身风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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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炊烟刚漫过屋檐,田埂上的少年们还没从刚才那道黑影的压迫感中缓过神,就见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说着话走了过来。
“刚才过去的是村子里出去的阿封吧?”
一个人磕了磕手里的烟锅,声音带着烟丝的沙哑,“这小子几十年前放野回来,为了做的凶恶成熟些,脸上那道疤都没消呢。这次他直接向着族地而去,入了本家的幻阵,应该是凭着功勋被引入进本家。不错不错,他爹娘也瞑目了。哎,什么时候我家那小子才有机会?”
旁边的长得憨厚的汉子啧啧称奇:“你家的就算了,阿封他爹就是本家人,要不是为了任务也不会娶了咱村里的,本家的根子好,阿封才厉害,我们外家子弟估算练一辈子没有足够的资源(药浴),也达不到这身手。不过也是奇怪,往常阿封回来都会去祭拜他爹娘的,这次反倒急匆匆的。”
“少说几句。”有人看到另一道身影像一阵烟掠过,急忙扯开话头,目光扫过田埂上的少年们,示意噤声少诽议本家的行动。
另一个人则听到树林边彻底没了动静,显示本家人离开后走到少年面前小声教训道:“平时里由着你们胡说,现在这紧要关头,你们皮都紧着点。你们阿爷没跟你们讲过?咱们这村子,打从前前朝(唐)起就是本家的‘影壁’,他们搬到那里我们就搬到哪里,明着是普通村落,暗地里每条巷子、每堵墙都是按八卦阵修的。本家人夜里走密道,踩的石板都是特制的,踩错一块就会惊动上面的机关——刚才你们说什么‘看到的只是想让他们看到的’,这话倒是没说错……”
正说着,村尾忽然掠过一阵极轻的衣袂破风声,比刚才张景封的动静更隐蔽,像一片落叶擦过墙皮。
那抽烟的汉子瞬间闭了嘴,田埂上的少年们只觉一股冷风贴着后颈刮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就见一道更纤细的黑影贴着墙根滑过,发间别着的银饰在夕阳下闪过一星冷光,快得像错觉,转瞬便没了影。
“是女的!”一个少年低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才十五六岁,未成年的女娃也这么厉害?”话音未落,他突然“哎呦”一声捂着头蹲下去,疼得龇牙咧嘴。至于那袭击者,只留下一声清冽的冷哼,便再无踪迹,显然早已远去。
蹲在老槐树下的汉子们看得清楚,其中一个吐掉烟蒂,冷哼道:“小子活该。人家只是看着脸嫩,能踏出张家族地的,哪有未成年的?”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有袋沉甸甸的粮食砸在地上。少年们吓了一跳,转头就见刚才那道纤细的黑影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扎得紧实,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路过老槐树下,对着抽烟的汉子们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石:“张柏青,麻烦让村里人避开西头晒谷场。刚才收网带回来几个活口,有人在那边审讯,等我们走后你派几个人来清理痕迹。手艺没忘吧?”
被点名的张柏青忙不迭点头,看着她拎着麻袋走向村子后的树林。那麻袋里突然传来一阵含糊的呜咽,混着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污言秽语顺着麻袋缝隙钻出来。
少女脚步一顿,眉尖蹙起,纤指从如云的鬓发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手腕微扬,精准地扎进麻袋某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银光。
麻袋里的动静戛然而止。少女却没立刻动身,抬眼扫向田埂上的少年们,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分明是无声的警告。直到少年们个个噤若寒蝉,她才收回目光,拎着麻袋消失在拐角。
“那袋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少年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开口。
张柏青磕了磕烟锅,脸色沉了沉:“还能是什么?跟在本家后面的尾巴。这阵子回来的本家人多,总有些不长眼的想混进来打探消息。前儿个回来时,马鞍上还挂着个穿黑衣服的,听说就是蒙古人的暗桩,毒哑了嗓子戳瞎了眼睛,连人带马扔在山里了。听到了吗,村西头暂时不要去人!你们这些愣头小子没在本家学艺不要好奇那些……”
田埂上的少年们听得心头重重一跳,忙不得点头看着张柏青走进祠堂,又回头看向通往本家的山道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与羡慕。
先前还觉得“狗耳朵”是句玩笑,此刻才明白,那些看似冷漠的眼神里,藏着多少刀光剑影——能在这乱世里守住千年的秘密,靠的从来不是规矩森严,而是这些随时能把性命抛在脑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