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人惯常是沉默寡言的，但讨爱人欢心并不需要他说多少甜言蜜语。他们之间的感情，细水流长数万载，并不在朝暮之间。
等一下！她恍然惊起，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能黯然地看着他的袖袍从指尖滑落。
她如同往常一样，靠在花架上，盯着自己的手。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左手，似乎不太听使唤了。
“阿凝，画好了！”龙墨羽放下笔，盯着画中的人儿，心中无限迷茫和失落。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明明是照着人画的，可为什么，画出来的人，和眼前人不一样呢？
画中的女子笑得很是明媚肆意，嘴角带着甜甜的酒窝，她神采飞扬，骄矜中带着不羁，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她自然也看到画像了。
画中的女子，是曾经，在龙墨羽身边，最幸福的小公主。
画像里的，是那个人曾经最明艳最美好的时光。
轰……
有什么在不经意间，轰然崩塌……
她神色迷茫混沌，眸中渐渐失去光亮，原本精致的面庞顷刻间血色尽褪，只剩冰白一片，有种无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眼前人依旧是翩翩少年模样，只可惜她的心里，瞬间驻起冰墙，沉霜落雪层层，布满心房。
她的悲伤化作实质凝结成了冰霜，再温暖都化不开满室的凄迷忧伤。
一瞬间，她忽然就醒悟了。
痛苦随之降临的时候。
她才猛然想起来。
她不是什么神明的小公主。
不是龙墨羽的凤凝曦。
她是姜嬣。
这里也不是什么桃源，是她的梦境。
是她的痴心妄想，才营造出这样一个恍若真实的古老神话般的梦境。
她在梦境里迷失，逐渐沉沦在美好中，忘却了自我。
而画像上的人，龙墨羽潜意识下画出的人，让她醒悟。
美梦做多了，心迹稍有差池，这一切就成了最可怕的噩梦。
姜嬣沉沦在重重梦境中无法苏醒，每一次将醒未醒之际，她梦到的都是凤凝曦痛失所爱的场景……
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爱的那个人在你眼前消失的感觉，仿佛生生从云端坠落地狱，太疼了，直击灵魂深处。
以至于到了后来，就算在美梦之中，姜嬣心口也疼得厉害。
这些美好，太好了，都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这些年的红尘经历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她还镇守在神界静宫，她还是六界至尊，她还是当初那个神氏凤兮。
每每那时候，姜嬣都真真切切地把自己当做了那个人。
知其所意，感其所想。
但即使在梦里，姜嬣也知道，她没有比现在更清醒。
梦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场景，美好，却让人心碎。
如此往复，姜嬣已经倦了。
最开始她还能刻意地让自己按照原本的剧情演下去，她有时候甚至会短暂地沉迷于龙墨羽的爱与温柔里。
但只要看到那张画像，那张画像上凤凝曦的明媚肆意，姜嬣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都会瞬间破功。
因为知道结局，所以以至于到了后来，姜嬣试图去改变，改变这个出现画像的剧情和后来的结局。
但徒劳无功。
这一次也一样。
而从看到画像起，龙墨羽就发现，他的小公主不怎么爱笑了，总是淡淡的，也时常走神，经常盯着他的脸，或者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现在的她，就好像孤山寒雪，簌簌落下，无声无息……
喜欢与爱，是可以小细节看出来的，哪怕是一个眼神，不经间意的一个动作。
龙墨羽那么熟悉了解她，怎么会发现不了她的异常呢？
现在眼前这个人，虽然依旧格外亲昵和依赖人，但总有点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她的眼中不再有光亮，虽然一如既往地带着深情，但他能注意到，她不看他的时候，眸中时常流露出的复杂与不安，笑容也没有以往的明媚肆意，整个人蔫蔫的，像是强撑着精神一样。
龙墨羽很是在意，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似乎应该是后来的她，脸色苍白迤逦，神情中总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苦涩。
龙墨羽分得清，凤凝曦是勇敢、坦荡、赤诚的，而他眼前这个人，是清醒的，识趣的。
爱意不曾消减，可却变了质，平静中透着无法峰回路转的绝望。
龙墨羽浑身上下充斥着少年灵神独有的潇洒肆意与温润如玉，这才是凤凝曦最爱的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而姜嬣所认识的江宸熙……不过是长着一副和他一样的少年模样罢了！
龙墨羽不知，把她当成她。
姜嬣不知，把他当成他。
他们都在梦中，沉沦迷失。
但这一切，总该有个终结。
似乎从那张画像起，他们之间有了无声的裂痕。
他们不再亲近，不再不再拥抱，不再亲吻。
也似乎从那时候起，这里的气候变了。
繁花依旧盛开，清风拂面而来时依然带着青草的香气，但是，美丽的桃源里雨声开始连绵不断，青草的气息里夹着着混合了鲜血的泥土的味道。
雨声如珠玉落盘，龙墨羽的声音低沉清冽，落在姜嬣耳畔并不算清晰：“你很漂亮。”
他早就发现了吧！这时候才问出来，他究竟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姜嬣想，龙墨羽这个人呐！真的是把克制守礼的君子风范做到了极致，无论身处何地，在何种情形下，他都是这样从容不迫。即使是在她的梦里，他也把对人心和世界的洞察，做到了极致。
到底是凤凝曦啊，龙墨羽心中最特殊的人。
她虽然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龙墨羽彻底失去了这个人，这个他最爱的女孩子！所以在他心里，不管旁人怎么好，都比不上她。
谁都不能越过她。
姜嬣当然知道，不止是龙墨羽，别人也是！
风青奕，百结，甚至是慕容暄妍，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在所有人心里，凤凝曦永远是那个最好的。
姜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觉得这真是个可笑而又可悲的故事。
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她的确喜欢江宸熙——忘忧宫里的银龙少年。
她喜欢江宸熙，就如同龙墨羽化身的江宸熙又爱着凤凝曦一样。
她爱着虚假的幻影，龙墨羽爱着九天的至尊神女。
兜兜转转，真正得到心中所爱的人，又有谁？
凤凝曦吗？未必如此。
“当然。”姜嬣接话时语气轻飘飘的。
或许，在龙墨羽看来，她真是没脸没皮，明明夸这幅皮囊漂亮，她却能说的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但只有姜嬣自己知道，她之所以接的这么自然，是因为她说的并不是自己。
姜嬣曾经无数次借着地上的积水看过，她现在的模样，和这具身体属于，真正的凤凝曦。
她所夸耀的，也是真正的六界至尊的绝世神颜。
“但你并不是她。”龙墨羽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但却没有了那丝丝缕缕的温柔，“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你为什么要假扮她？”龙墨羽轻声质问着。
此话一出，龙墨羽能明显感觉到，支撑着她的那根弦，断了。
姜嬣清冷冷地，平常给人一种强撑着一口气的感觉，就是那种见不得阳光，一见热随时都可能化了的感觉，风轻轻一吹，就散没了。
而此刻，龙墨羽亲眼目睹着她一点点散去精气神。从光鲜亮丽，到寡郁孤静，一点点被抽取支撑着她的所有力气。
为什么？
她看着他，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最后，她落荒而逃——因为龙墨羽眼里的沉痛是那样清晰。
你为什么要假扮她？
你为什么要接近我骗我？
为什么？
龙墨羽的声音和着雨声，余音连绵不绝，在姜嬣脑海中不断徘徊。
姜嬣立在雨中看着满天飞花，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
如果世人都知道答案，就不会有那么多为什么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在这里，是因为喜欢他吗？可他是龙墨羽，不是她认识的“江宸熙”。
姜嬣想了很久很久，喃喃:“喜欢啊！喜欢得不得了。”可……那又能怎样呢？
有些人，皎皎如月之明，熠熠如星之耀，可望不可即。
姜嬣想，即使是在梦里，她顶着那个人的躯壳相貌，她也没资格，替她做任何决定。
或许当一切回归正位，或许姜嬣这个人消失的时候，一切才会有答案吧……
嗯！就这样办！姜嬣决定了——这是她的梦境，只要她消失了，那么这个梦境，也会随之破碎消亡的吧？
龙墨羽一直就在不远处，眼神十分复杂地盯着那个孤傲又决绝的萧索背影，闭眼回忆起曾经姜嬣和凤凝曦近乎一样明媚的笑容，无数疑窦窜出脑海。
他忽然在想，这个女孩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家庭和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人？温柔却不失凌厉，有棱有角却又给人细腻的温暖。
她内心柔软，外面却有一个坚硬冷酷的外壳，她那些不露声色的疏离感，以及竭力掩饰的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