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161 真相与她
那么，是不是还少了什么？
“停下来！星缇纱！我让你停下来！回来！”薇丽娅强撑着颤抖的腿站起来，弯着腰，双手隔着裙摆撑在膝盖上。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脸上身上的血迹让她看起来近乎疯癫，“星缇纱！你耳朵聋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参军的时候，我当营长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以为你有什么？我当年——”
“够了。”
抱着亚莎娜尸体的星缇纱回过头。
“你想喊得所有人都听见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对，你是参过军，所以呢？不听命令擅自出战，连自己的警卫都全部害死，自己因为皇族血统留了一条命。对，墨尼克公爵是下作，他爹更下作，但你呢？看着你的兵被杀，然后就彻底失去斗志了？如果真的有鬼，你让他们的在天之灵怎么想？你有无数次翻盘机会，但是你一次都没抓住！”
星缇纱所说的，才是自己“诞生”在薇丽娅腹中之前真正的故事。
薇丽娅是在皇宫怀上星缇纱的吗？
并不是。
就像所谓的御驾亲征帝后共死的谎言一样，这一点也被雪伏德做了第二层谎言。御驾亲征不仅根本不存在，甚至当时法塔克和爱丽缇根本没有去北方。而薇丽娅，则是被俘之后，被押着强迫看着自己最后几个活着的士兵们被杀后，被强行拖进彼时还是墨尼克少爷的安德烈的营帐的。
同样的还有关于安霁利纳家族的动向，这就是从卡洛那边获得的情报了——也恰好与星缇纱的疑惑对上。彼时长期在劳罗拉领地外任职的雪芙，为什么会参与攻打安霁利纳领地乃至与雪伏德相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与过那次军事行动，是安霁利纳家族派兵参战，彼时还未成为薇丽娅的亲军副司令的雪芙随爱丽缇作战，故而逮到了与安霁利纳家的少爷换了衣服的雪伏德。
而就是在看着自己的最后几名警卫被斩首的那个时候，薇丽娅才得知，一直以来支持新学院派的墨尼克家族反水了。
……所以呢？
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是帝姬，而墨尼克家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这样做。她还有命活着，还能被押送去都城做贵族派与教廷博弈、与新学院派拉锯的棋子，她怎么可以就此一蹶不振？！
人死了就赎罪，知道错了就改啊！怀孕了生下来也好打掉也罢，这些都不是她直接低头的理由！
薇丽娅没有再回答星缇纱，尽管剧烈的喘气声让星缇纱知道她在自己身后如何愤怒地发抖。
星缇纱抱着亚莎娜的尸体上了马车，没有再回头。
矿场能举办的葬礼并不华丽，甚至连棺木也只能订。而在矿山下东南方不远处是一块墓地，尽管墓碑都早已被损坏到看不清楚，但在星缇纱带着第一批招募来的工人到这儿的时候，就已经着手清理这片地方了。
夏天的时候草木葱茏，阳光把这里的每一片绿叶都会照得几乎半透明。当时的星缇纱还很奇怪究竟是谁被埋葬在这里了，毕竟歌秋罗的皇族们显然是没有闲心给自己的矿产上的奴隶们选墓地还立碑的。后来她才意识到，那些东倒西歪甚至碎裂在土地里被杂草覆盖被青苔掩埋的墓碑并非年代久远所以被侵蚀得看不清文字，而是被认为破坏的。
距今，大概也就一二十年吧。
星缇纱从未想过那么快就要有新的人被安葬在这里，即使是之前的矿难也没有人死亡。对昨天的她来说，这里只不过是去马厩的小路旁习以为常的景象，可今天，她刚刚从死亡线上抢回来没几天的、与她实际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她的同事，这个告诉了她队伍里已经混入了珥萝拉之流的姑娘，不久就要安睡在这里了。
血液浸透了盖在亚莎娜身上的白围裙，也滴滴答答粘在星缇纱墨海色的裙子上。星缇纱抱着她，在马车上，在缩成一团的希莉安娜恐惧的目光里，她沉默了一路。
我的小同事，我的小工友。
你花了多少年才有机会逃离那个该死的家庭，我不该让你跟着那疯婆子去皇宫的，我不该……
星缇纱哭了起来。
她低着头，弯着脊背，在垂下的刘海摇晃的阴影里抽泣着，压抑的哭泣声让希莉安娜如同惊弓之鸟，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白围裙上。
她自己的，还有亚莎娜身上穿着的。
赶车的尤金也沉默了一路。
葬礼在一周后。
新来不久的辛瑞娅主动要揽下组织葬礼安排的活，她几乎是与露卡等人前后脚来的矿场，但并非避难所时期的幸存者。这是个棕色头发金色眼睛的姑娘，认识几百个单词，脖子后面有着烙印的疤痕。因为来的时间有点不凑巧，加上年龄不大，星缇纱只好把她安排到预科班去——和那些因为她半路改了强制入学年龄而暂时既追不上矿校本部一年级进度但读附小多少又有点超龄了的学生一起，恰好她也是那个年纪的。
反正本部和预科班其实也是从零开始。
而在这里，辛瑞娅很快发挥出了自己的特长。她是一个极温和的人，性格与她那双杏仁眼一样柔和。无论是去搬作业还是去干活，身旁永远有与她谈笑的同行者。她和不少人关系都挺好，与剩下的关系至少也能算得上不错。加上其时不时会提醒同学尽早交作业和完成黑板报等的责任心，很快被票选为预科班学生会干部的一员——由于目前师资力量实在薄弱，很多时候除开上课，星缇纱等人没空管理这帮青年学生，而辛瑞娅这样的学生干部，就是承担着一个上传下达和按照老师要求组织学生完成各类任务的职责。
目前，只有预科班选了学生会干部。
辛瑞娅很明显对自己的新身份十分满意，星缇纱、萝丝以及莱勒等老师的要求，她全部都不折不扣地完成，有时为了催进度或者别的什么，还会自己一间一间宿舍去敲门找人。但她的言辞从不激烈，尽管催促的时间总是比最终期限提早了不少，但也没有人因此跟她有过矛盾。
有同学偶尔觉得她实在是有些烦，但想到星缇纱说过，在这里，集体是大家的，大家要有集体荣誉感，共同的任务要当个事办——便又觉得辛瑞娅做的也没错了。
而且此时的预科班课业并不繁重，那些七七八八的课外实践和小组任务，例如给学校和厂里修坏了的公告栏和学雷锋帮厂子里的职工补鞋子、缝拉链，同学们也都觉得是自己该做的。毕竟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自己不用交钱就能念书学习，厂子里的工人那也是在帮他们出力的，帮自己和帮人家干活，那不都是应该的吗？
这些热心的学生，是在体育课上第一批知道星缇纱从皇宫带回来的噩耗的。
他们上体育课的地方距离墓地不算太远，星缇纱的马车路过东操场前面的空地还没停下，就有不少放了自由活动的学生跑过去。辛瑞娅叼着星缇纱给她的哨子在后面一面吹一面追，跑两步把哨子从嘴里拿出来大喊“自由活动也是上课时间”——但是这会没人听她的。
一群学生跑出了东操场，可这一次从车里下来的星缇纱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也没有拿着糖果到处发扰乱他们的课堂纪律——她被苦涩而凝滞的一团信息素包裹其中，不知所措的学生们下意识让出来一条道路，所有人都看着她抱着的、被白围裙盖着的人。
希莉安娜在后面，怯生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车。
“亚莎娜老师……”
有人注意到了白围裙下垂落的五色短发——冰蓝色里夹杂着蓝绿色白色深蓝色与薄荷绿色的头发，太少见了，少见到看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星缇纱张了张嘴，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老师。”
满脸泪痕的星缇纱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双手十指相扣垂在身前的辛瑞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这是……”
星缇纱想要回答，但是最终泣不成声。辛瑞娅说着节哀，就要伸出手接过亚莎娜的尸体。可星缇纱像是没看见，于是辛瑞娅只好把手又收了回来。
许久，等星缇纱在因为劳罗拉车队离开而空出的房间里放好了亚莎娜的尸体，并让人去叫人来用魔法做了冰块之后，辛瑞娅走到星缇纱身旁，说自己或许可以分担组织学生布置和参加葬礼的工作。
星缇纱似乎已经哭得累了，她的眼泪还在流——如何能不流呢？亚莎娜就是水系魔法师，水系和冰系其实几乎完全互通，只不过所擅长制造的水的温度不同。她想要人造冰块，扭头说的就是“帮我叫亚莎娜过来”，可是亚莎娜就躺在这里。
冰块就是要为她做的。
听到辛瑞娅说的话，星缇纱摇了摇头：“你跟其他学生会干部组织好预科班的就行……本部我会让武卫部干部安排组织，工厂那边我会叫各部门安排代表来参加，至于附小和附幼的，他们就不参加葬礼准备了，到时候武卫部的人会组织他们参加葬礼。任务晚点会安排下去，该吃午饭了，你先回去吧。”
该吃午饭了，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可星缇纱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要给自己的同事准备停尸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