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159 仓皇之间
艾丽莎很清楚路温在扯谎。
这个被人用钨钢指甲钳剪了门牙的可怜老男人无论怎么看也跟高位贵族没有一点关系，他只不过是仗着死无对证跟她扯谎罢了。对方的心思她很清楚，靠着自己所谓的高位贵族身份在一开始就压她这个看上去年幼的人一头，以便让她对自己马首是瞻。
可是即便他是高位贵族生的那又能怎么样？
避难所体系排斥贵族，是他路温需要依靠身为奴隶的她换取认可。
无论他是把她当成没脑子的小孩，还是穷尽他的脑子也只能想到这些，艾丽莎不在乎。她的身体已经养好，被挖掉烙印并再次烙上代表莉图家的烙印的那块皮肤也晒得与周围几乎没有区别了。她坐在床边了一眼在收拾她行李的路温，百无聊赖地赤脚下了地。
她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虽然在皇家魔法学院确实要早起上课，也就不得不吃些东西——宿舍楼的地下室有厨房，艾丽莎当时从来都是吃自己的仆人做的东西的，她可不想去吃食堂饭，尽管后者所属于的生活方式是圣女时代传下来的某种据说很高尚的、专属于皇家魔法学院的生活方式——但是在前往都城读书之前，她的一天是从中午十一点开始的。
天越来越凉了，但重新激发了魔力的艾丽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感受到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寒意。厨房里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是莉蜜在帮她准备早午餐。
“路温。”
艾丽莎收回了往厨房里探的脑袋，扭过头看着有些茫然的路温。
“只要收拾我和莉蜜的行李就行了，等我在卡莉娅小姐那边站稳脚跟，会让莉蜜回来接你的。我只有十二岁，没有理由带一个那么大年纪的男伴，更何况你的出身对我来说是累赘，在获得劳罗拉的认可之前，你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可是之前你不是这么说——”
“我的打算没有必要对你交底，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反悔。把钱收回去或者去举报我，路温先生，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也仍然需要你来自己选——如果你乐意，你可以去举报我和你自己，反之，你只需要按时给我寄钱就可以了。”
路温咬了咬牙，最后还是认了下来。
他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在面对艾丽莎时的所有主动权。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从更南边的地方来的艾丽莎会得到他从地头蛇的关系网里得到的消息——知道劳罗拉开始扶持弗兰洛尼尔姐妹的产业，但很明显，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路温都输得很明确。
当天下午，换上了一身棕色长裙的艾丽莎带着莉蜜上了马车。莉蜜不会赶车，艾丽莎只有自己上。
可是艾丽莎自己也不会。
“该死！该死！让这个马停下来！路温！露米纳斯！你让这个该死的牲口停下来！！”
灰色的老马被艾丽莎的鞭子抽得扬起前蹄嘶鸣，在她的尖叫声中胡乱蹦跳着试图把车驾套在它身上的皮革带子甩下去。艾丽莎的屁股被颠得腾空，莉蜜的尖叫更是让她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她几乎抑制不住一鞭子甩到莉蜜脸上的冲动，好在路温及时冲上来，冒着被马踢到的危险堪堪拉住了这匹老马。
至此，艾丽莎不得不同意让路温与自己同行。
路温早已找好人并托其看管自己的铺面，半个月的路程之后，艾丽莎一行人抵达了弗兰罗尼尔姐妹所在的城市。进了城之后要找这两位姐妹并不是难事，所以艾丽莎决定先歇息一会。
她拿出了一点钱发给莉蜜和路温——尽管那是路温挣的钱，但是谁在乎呢？到了找个地方，路温只能仰仗这位早慧的小姐，哦不，逃奴了。
“记住，我今年十八……十六岁，是因为吃不饱饭加上是南方人所以所以看起来瘦小。”艾丽莎扯着路温的领带——或许那东西不能叫领带，只是个形状类似的布条而已，“还有，把你这身玩意换了，别穿得平民不像平民贵族不像贵族，从今往后也不要再给我追忆往昔！”
马车的粗布窗帘只留着一条缝，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但艾丽莎蓝绿色的双眼仍然完全隐没于阴影之中，如同暗夜里的宝石珠子一样闪烁着让路温不寒而栗的碎光。被拉进车厢内的路温知道艾丽莎是因为下了马车但还在马车旁不敢走远的莉蜜而压低声音，但他也只能点了点头。
艾丽莎松开了手。
当晚，艾丽莎带着自己的男伴和自己所救下的小奴隶莉蜜，敲响了弗兰罗尼尔双子的家门。
“你好。”
艾丽莎看着来开门的女人，后者顶着一头浓郁的橘金色卷发，睁着血橙色的两只眼睛。尽管套在她墨海色长裙外面的是常见于中北部的V领背心式围裙，但很明显，她两米多的身高昭示着她来自这个帝国更北端的地方。
例如劳罗拉领地。
“你们好。”
橘金色头发的女人开口了，她站在台阶上一眼扫过这三个人，目光落在站在中间的艾丽莎时，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她多停顿了一下。
停在艾丽莎的眼睛上。
“你们有什么事？”
希莉安娜如坐针毡却又没有事干，她不明白星缇纱为什么要说她是自愿来的，或许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显得星缇纱帝姬并不需要完全听从皇帝的命令？希莉安娜只觉得在星缇纱说出需要对她进行进一步审查之后一股寒意从自己的尾椎骨直直蹿上了天灵盖。
而就在她坐在因为劳罗拉车队离开而空荡荡的宿舍里，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时，房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学生模样的人，看向猛然站起的希莉安娜的目光似乎带着同情。
十分钟之后，希莉安娜被星缇纱拽着塞上了尤金赶的马车。马车里弥漫着星缇纱的汗味，希莉安娜说自己还没换衣服，星缇纱看着她，悲伤而愤怒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疑惑。
“他们没告诉你吗？”
“什、什么？”
“娅莎娜……”
似乎仅仅是说出这三个音节，就要耗尽星缇纱的力气。她的肩膀她的胸脯和她的声音一起颤抖着，早已猩红的眼眶里泪珠滚落下来。星缇纱攥着自己的围裙，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吓到了希莉安娜。
“娅莎娜死了，娅莎娜被瓦莱亚杀了！！”
派人来的，是雪蜜儿。
雪蜜儿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这副模样。
“不要……不要死……”
在娅莎娜的鲜血呈扇形喷涌而出的刹那，薇丽娅已经扑了上去。她的嗓子在那一瞬间似乎完全失去了发声的功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像是被割断咽喉的是她。她双手死死按住娅莎娜脖颈上那道如同恶兽张开的嘴巴一样的口子，可没有用，鲜血仍然随着娅莎娜的心跳不断冲击她的手指她的手掌从她的指缝里喷出。她的视野在乱晃，她分不清自己是跪在皇宫的地板上还是十多年前还未化冻的土地上，她想要喊什么，想要叫人，又恍惚意识到自己要叫的人早已不在。她用尽全身力气按压着那伤口，试图用手指掐住动脉去止血，可是都失败了。她想要说你不要慌我还有办法，我在学校里学过怎么止血，她在手心里凝结出丑陋的刀刃刺穿自己的裙摆，把布料撕扯下来团在一起塞进伤口，可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娅莎娜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泽。
宝石一样的火彩随着生命一起消散了。
薇丽娅跌坐在了地上。
她散乱的发髻，被撕烂的裙子，被蜿蜒在地上的血液浸透的羊毛袜，还有沾满尚且温柔血液的双手，将推开门找她玩的雪蜜儿吓得尖叫了出来。薇丽娅被这声音从恍惚中拉回来了些许，她扭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雪蜜儿，她似乎认不出那是自己生下的孩子。她想起多年前上官的要求，想着要秉持人道主义让儿童离开，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孩子说要让仆人去找姐姐？
新学院派的治下不该有奴隶呀，新学院派的队伍怎么能……
薇丽娅跌坐在了地上。
眼泪滚落，从她满脸血迹里洗出两道痕迹。
星缇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