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进他的灵魂,瞬间驱散了所有无用的愤怒和耻辱感,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燃烧生命的执念。
他周身那股狂暴的戾气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凝,目光灼灼如星辰,重新投向被苏无言死死护在身后的李莲花,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金石交击,在破碎的禅房里铮然作响:
“下毒之人,我笛飞声必会查个水落石出!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只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碎尸万段!”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酷烈的寒意,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至于解药……”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李莲花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穷尽四海,踏破八荒,我也定会为你寻来!”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李莲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到时候,等你好了——” 他刻意加重了“好了”二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信,“我们再堂堂正正地打一场!那时,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由手中刀剑,分个高下!”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开辟未来的力量,在潮湿压抑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然而,李莲花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宣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倦怠的眸子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并未被笛飞声这近乎宣誓般的承诺所打动,反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近乎洞悉的穿透力,落在笛飞声那张写满决绝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的意思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语速放得很慢,“你……不知情?”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笛飞声最敏感的自尊。
“铮——!”
笛飞声周身那刚刚沉淀下去的气息猛然一窒,随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爆发出更为酷烈的寒意!他眼底刚刚平息下去的火焰“腾”地一下再次燃起,比之前更加炽烈!
额角一根青筋骤然凸起,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跳动。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碎裂的瓷片被碾成齑粉,发出令人心悸的爆响!一股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震得禅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老旧经幡簌簌抖动,灰尘簌簌落下。
他死死盯着李莲花,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和一种被深深侮辱的刺痛,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利刃,裹挟着凛冽的杀意:
“李!相!夷!”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你——在羞辱我?!” 这指控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
他笛飞声,一生追求武道极致,视胜利为无上荣光,岂会屑于用下毒这等卑劣手段?李相夷竟敢如此质疑他的骄傲,他的武道之心!这比直接捅他一刀更令他暴怒!
李莲花被这骤然爆发的恐怖气势冲击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抬手掩唇,发出一连串压抑的低咳。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下,一丝了然的光芒飞快闪过。
原来如此。
不是笛飞声。
是金鸳盟里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为了捧他登上所谓的“天下第一”宝座,背着他,自作主张,将手伸进了那场比试。
十年……整整十年,这个武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背负着这胜之不武的耻辱而不自知。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荒谬、怜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悄然掠过李莲花的心头。
他缓缓放下掩唇的手,脸上那点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潮红迅速褪去,重新恢复成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也带着千钧重担卸下后的虚浮,目光投向禅房角落里那座冰冷死寂的青铜莲花香炉,声音飘渺得如同炉中早已散尽的最后一缕青烟:
“罢了……”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倦怠,“往事如烟,散便散了。谁输谁赢……”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 那语气平淡,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荡起一圈圈名为“虚无”的涟漪。
“重要!”
笛飞声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再次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皮靴狠狠踏在散落的木屑上,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然而这一步,却被刚刚缓过一口气、依旧死死挡在李莲花身前的苏无言用身体硬生生截住!
少年单薄的身躯因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却如同生了根般钉在原地,染血的佩剑横在身前,那双圆睁的眼睛里,燃烧着绝不退让的火焰。
笛飞声被迫停下,但目光却如同两道燃烧的烙铁,穿透苏无言的阻拦,死死钉在李莲花脸上,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当你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要将这信念刻进对方的骨血里,“唯一有资格与我并肩立于武道绝巅的对手!这胜负,对我笛飞声而言,重逾性命!”
这不仅仅是胜负,更是他毕生信念的图腾。一个被玷污的图腾,唯有以最纯粹的鲜血和力量重新洗刷,方能重获新生!
李莲花在苏无言那并不宽阔、甚至有些颤抖的身躯之后,几不可察地、飞快地翻了个白眼。
那动作极其细微,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和深深的无力感,像是对着冥顽不灵孩童的无声抗议。他抬起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敷衍和显而易见的疲惫,如同在打发一个纠缠不休的讨债鬼:
“笛盟主,”他拖长了调子,试图用言语的软刀消解对方的执念,“这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十年光阴,黄沙都足以掩埋一座城池了。你就当……刚才那老和尚的话是风吹过,是檐角的水滴落在地上,”他指了指地上那滩混着血迹和茶渍的水痕,“‘啪嗒’一声,响过就没了。行了吧?” 语气近乎是商量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不行!”
笛飞声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将身旁矮几上仅存的一个茶壶扫落在地,“哗啦”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我要和你再比一场!” 他死死盯着李莲花,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对方点燃,“堂堂正正的!在东海之滨,在万众瞩目之下!用你全盛时的少师剑,接我的悲风白杨!”
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这是他余生唯一的光亮。
李莲花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他放下揉着额角的手,指尖因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愠怒。
“你这人……”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想打人的心情“怎么比那庙里撞钟的木鱼还一根筋啊!” 他几乎是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猛地指向自己,“我.....现在....是真的没办法再和你比一场!你应该心里很清楚!你既然都听墙角也听到了,如今,这碧茶之毒……”
他顿了顿,仿佛“碧茶”二字本身都带着蚀骨的寒意,“早已把我的武功根基蛀空,渗透到了骨髓!内力?”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十不存一!只剩下几口吊命的残羹冷炙!连这破庙里扫地的老和尚,拎起笤帚都能把我撵得满院子跑!”
他喘了口气,胸腔里火辣辣地疼,目光扫过笛飞声那依旧写满“我不听”的固执脸庞,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涌上心头。
他索性往身后歪斜的矮榻上又靠了靠,仿佛要寻找一点可怜的支撑,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哄骗孩童的敷衍:
“实在不行……笛盟主,你行行好,放过我这半条命,去看看新的江湖排名?” 他眼神飘忽,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名字,“那个……那个什么‘浮屠三圣’?听说挺厉害的嘛!拳能开山,掌能断流!威风得很!你去找他们比吧!”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菜市口新来的杂耍班子,“保管让你打个痛快!打到你满意为止!何必……何必揪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在这里做无用功呢?”
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如同燃尽的死灰,再无半点火星。
窗外,雨势渐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禅房内,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剧烈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而执拗的皮影戏。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唯有苏无言压抑的喘息和笛飞声指节捏紧发出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笛飞声高大的身影如同铁铸的雕像,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