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广州
秋怡没想到给她们添这么大麻烦,很过意不去,“我自己能行的,因为我耽误生意不值当的。”
“小姐说哪里话,没有小姐你,哪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小琴红了眼圈,昔日细瓷般的脸蛋晒黑了,一笑眼角就现出几条细纹,开小摊每天早起晚归十分辛苦,但她把这叫做好日子,秋怡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己是一开始就把路走错了。
她最怕的是小琴两口子问这问那,可他们什么都没有问,娘家人似的替她同房东交涉租金,小琴讲价钱是一把好手,到最后连秋怡都看不过去了。小琴还陪她去自己认为最可靠的银行办理户头,购买拖鞋脸盆香皂马桶等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秋怡发现王成已经把窗帘和蚊帐都挂好了,仅有的几件家具和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水壶里新灌的热水,桌上新切的西瓜和凉茶。
“这些都是从家拿的,没用过,”王成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瞟了老婆一眼,“秋小姐别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秋怡鼻子酸酸的,好些话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小琴放下东西,一只手抚着她的背,“我们知道你租花园洋房要比这里舒服,但你一个单身外地女人自己住实在教人不放心,这里虽然简陋,但是邻居都是好人,大家有事互相帮忙,你看看,要是实在住不惯......”秋怡连连摇头,“这里很好,很好,真的......”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扑在小琴怀里流眼泪。
小琴眼圈也红了,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乌鸦嘴,前些天她看报纸上林少康要同许家千金订婚的消息就跟王成说,这下坏了,大帅恐怕要学总司令当年的做法和秋小姐分手,王成一头雾水问为啥。
“你傻啊,现在民国了,不让娶姨太太。”
“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王成不服气地犟嘴,被小琴拎着耳朵赶去收拾鸭下水了。
呸呸呸,小琴又骂自己胡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把小姐接回去了,小姐跟大帅好几年了哪能说舍就舍,不过做做样子给新娘子看罢了,日子一长,男人要怎么做哪个女人管得了,想到这里看自家男人越发顺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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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陵临分手时把写着地址电话的纸条交给了秋怡,被她上车以后扔到窗子外面,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会拨过去,她还抱着可笑的自尊心,想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眼看着那白纸团瞬间被风裹挟着消失不见,她的心也象是随之而去。
天津也有一些广州人,口音被北方人同化,所以秋怡以为广州话并不难听懂,没想到到了才知道真正的广州话比上海话还要难懂,要不是遇到小琴两口子,自己连找房子都难于上青天,可见当初一点善念成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又想到是绣儿从中牵的线,不知这个丫头现在怎样,有没有找到好人家。
心绪烦乱值暑热,晚上热得睡不着觉,房子里也没有冷气管,晚上到九点以后这一片还要限电,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数着蚊帐的网眼,这边墙壁比北方的要薄,对面两口子嘁嘁擦擦的讲话声一阵阵到耳边,听不清内容,只能感觉到烟火气的举案齐眉。
她听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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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的时候注意到附近有所教会小学,第二天进去毛遂自荐,校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话不多,人很爽快,她对秋怡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不足,在争取的市政拨款也没有到位,所以工资拖欠是常有的事情。
“我还有一些积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秋怡说。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刚到广州来吗?”校长给她倒了杯茶,雾气裹着清苦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离婚了,”她说,“想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校长同情地叹了口气,“你真的是很坚强,好吧,欢迎你加入我们,正好国文老师今天有事,你先试试课怎样?”
她本来是打算讲首诗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弹起了钢琴,她给他们弹肖邦的夜曲,告诉他们,好好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将来就可以到梦想中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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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小琴在围裙上抹抹手,冲着走过来的秋怡大声喊,秋怡点点头,“我就知道肯定行!”小琴像是自己做了老师一样高兴,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
“这是我朋友,做教员的。”她得意地向经常光顾的食客炫耀,那食客戴上眼镜打量了一番秋怡,“教员啊,真了不起。”
秋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第一次有了“我是个有用的人”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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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孩子们大多是弃儿,还有被亲戚送来的,他们从小在教堂里长大,对待修女和老师像对妈妈一样依恋,每次抱着这些孩子,她都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她时常想起他们,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不出意外的话也应该有这么大了,不知道是象她多一点,还是象......
一个街头妓女经常在上午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在后墙顺着缝隙往里偷看,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秋怡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吓了一跳,后来知道她的孩子也在这里,便有意在玩耍的时候带到后墙附近让她看个仔细,后来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不知道在这个母亲和孩子之间都有什么样的遭遇,也不需要去了解,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比她不幸的人数不胜数,可她仍然感到痛苦。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林少康的消息,她都要过好长时间才有勇气去看,有时候说他好,有时候说他坏,还有一段时间没了消息,她更加坐立不安,她怕他出事,怕他结婚,尽管这个男人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还是得到了少陵的消息,她成了作家,杂志上刊出她的简介,当然用了笔名,但秋怡一眼就认出了是她。主编赞美她的作品《清平乐》“纤巧绮丽,且情感真挚,令人如身在其中。”“实乃千年一遇奇作,尤因作者年轻,未来不可限量”,等等。
秋怡买了一本回来,却迟迟不敢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