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君子豹变(下)
汽车驶出大院,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那片玫瑰花丛渐渐远去,感觉心里像是有一样东西被剥落下去,有点疼,也有点轻松,他又想起决定和四格格分手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疼。
管他呢,孩子她都不想要了,分开更好。
什么女人心软,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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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气候反常,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气味,她担心花园里的那些小家伙们,出去看了几次,还都好好的,在大雨里活泼可爱地摇着红的粉的小脑袋,只是林少康一直没有消息。后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房子是她的了,他怎么还会回来?
她走到阳台上,俯视着下面的绿茵和盛开的玫瑰,头顶是炫目的蓝天,她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靠在栏杆上身子微微后仰,好能看到楼顶洛可可式的金色涡饰,这些都是她的,加上银行户头的存款和首饰,她是个小财主呢……以后可以天天打牌天天看戏,穿最漂亮的衣服在舞会上出风头。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心,便挤出一个机械的笑,一阵风扫过,打着卷的头发在身后飘拂,裙摆也漾起层层涟漪,象小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腿肚。
也许还应该养一条哈巴狗,出门抱在怀里和温暖的皮大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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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平,他打开那封梁师晓留下来的信,上面说,他这辈子注定辜负他的母亲,只有一个愿望,要让她的儿子当上大帅。“......一死而震慑三军,众老将不敢有轻慢之心,老朽死而无怨。”
他烧了这封信,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一死震慑三军,就说明所有的人其实根本不服他,他冷笑,自己杀梁师晓,做得对。
死而无怨……怨又怎样,我不怕,我杀你倒成了你的功劳不成!
他下令手下的三个军出关,余者留守北大营,离开北京,烧了所有的文件资料,也下了一个决心。他走得仓促,总司令的意思就是出奇兵,不能给对方喘息之机,他依计行事,果然一切顺利。
当天晚上的酒会,总司令夫人一身亮闪闪的旗袍,亲自为他敬了杯红酒,说统一大业副司令居功至伟,漂亮女人的恭维话总是让人飘飘然,他很受用。
事后以为这就可以撤回去,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答应了总司令派他去西安坐镇的要求,过后他也怀疑,明明商量好的事情怎么会,又觉得总司令这样的人,不会害自己。
东北那边的局势却已经暗地里发生了大变化,待要回头,来不及了。
日本天天轰炸,顶不住,他心急如焚,后来说有转机,又抱着一线希望,就这样两头拉锯,最终闹得不可收拾。
他心里焦急,可想也没用,总司令待他不薄,给他派了最得力的情报高手冯世年协助剿匪,西安几所银行都有大笔款项供他花销,他依然能够和以前一样挥金如土,只是心情大不相同。
然后东北华北接连出现变故,总司令的拜把子兄弟邹纯签了卖国协议当了汉奸,林少康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天津眼看着岌岌可危,不知道她现在......还有他的老家,难道都要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南京却是一片大好,总司令亲自关照,很快就开了一批批优秀干部培训班,意在拉拢各地军阀手下的高级军官,他的学生吴三宝,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家伙第一个加入了国民党,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叫做吴三民,意思是永远忠于三民主义。他被调到南京参谋本部,据说很受重用。
这就是他林少康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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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怡并没有养哈巴狗和学习打牌,也没有去任何舞会,尽管她收到过许多邀请.....譬如说当初那位为她神魂颠倒的小开,是很愿意在大帅之后接手照顾这位美人的。
太多人对她的人或是她的钱虎视耽耽,她只能从前一样闭门不出,也不接待访客。
是的,她如今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整天泡在藏书室,随便抓本书一看就是一天,没有胃口,有时一天只吃一片面包,绣儿劝她多吃点,她说不饿,后来绣儿也不劝了。
下雨的天气里查理会趴在她腿边打盹,她有时候抬起头活动一下酸疼的脖子,看见对面镜中的自己,头发有日子没好好梳过,乱蓬蓬地披在后头,脸色灰扑扑的,双眼无神,象被关进苏格兰城堡里发疯的伯爵夫人。
一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酒柜跟前,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酒瓶,忽然一阵不知哪里来的穿堂风,她机令令打了个哆嗦,心想我这是要干嘛,继而仓皇地逃回了卧室。
她整夜整夜的失眠,上午睡到日上三竿,却是睡不实,能听见绣儿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收拾浴室,把毛巾牙刷摆放整齐,拉开窗帘,换瓶子里的鲜花,她什么都能听见,只是一动不想动。
这天她听见绣儿在浴室里抽泣,问她出了什么事。
“小姐让狐狸精迷了心窍,这可怎么办啊!”绣儿哭得稀里哗啦,她起初觉得好笑,继而便是一阵心酸。
“好绣儿,别哭啦……我吃饭,好不好?”
绣儿立刻破涕为笑。
“我该做什么?”她问这个好心的丫头,“你从前伏伺的二太太,她也象我一样吗?”
“不记得了,”绣儿眼珠一转,“对了,戏园子送票子来,是梅老板的天女散花,可难得哪!”
秋怡又犯懒,绣儿软硬兼施,终于劝得她出门。
也是不喜欢遇上熟人,虽然社交场都是精刮人儿,谁都不问不提,但眼神里分明闪着探究和好奇,结果今天遇到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同学姜若年。
姜若年上个月结的婚,她向秋怡介绍身边这个叫王委员的男人,仿佛王委员就是个名字,此人矮、胖,一张脸倒还年轻,圆圆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后面闪着精明的光,他毫不掩饰对金瓯花园的艳羡,先是问里面有多少房间,是不是西洋装修,有没有暖气冷气,房顶是否漏水......打听这个又打听那个。
她心下狐疑,但瞥见一旁姜若年尴尬得要哭出来的表情,还是尽可能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并且邀请他们有时间来做客。
“他想买,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卖。”姜若年送她上车的时候,扭扭捏捏透露出丈夫的意思。
姨太太得了产业肯定是要变现的,她觉得对方有这个想法倒不算冒犯,王委员的头衔一听就是日本人立起来的傀儡,这房子指不定要孝敬谁,不过看在姜若年昔日同窗情分,她倒愿意同她做这笔交易,只是......“他买得起吗?”秋怡毫不客气地问。
姜若年的脸又染了一层红,“总有人出钱......不是问题。”
秋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问下去。回家路上,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姜若年,一个热情,阳光,奋发向上的女孩子,居然也有跟在大腹便便的官员丈夫身边应酬的一天。
她也有难处,秋怡心中又响起一个声音:你又凭什么认为人家是在葬送自己!
她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父亲当初安排的不是林少康而是这样一个人,她还会象现在这样,分手以后情愿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整天为他郁郁寡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