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红衣3
转眼第二日,阳光像是染上了春意,暖暖地铺洒于四处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架着扈冰将她扔在大堂中。
楚焱坐在主位上,望着她,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扈冰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下一刻却听见他说:“将她的面纱扯下来。”
她浑身僵住,待反应过来时死死地护住面纱,不断地哀求:“求你,不,不要把它摘下来!”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是人是妖!”楚焱犹豫地吐出最后一个字,袍子下的手死死握紧。
“我……”她红了眼眶,半晌却依旧没有答案。
楚焱不再犹豫。
扈冰死死地护住面纱,却终究抵不过男人的力气,手指被旁人强行掰开,她的面纱缓缓坠地。
四周一时毫无声响。
那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庞,可是她脸的一侧却有一块已经变作黑色的印痕。
每个人皆是不可置信地捂紧了嘴,楚焱紧紧地望着扈冰绝望的神色,竟像是连呼吸也停止了。
他的父母亦是蹬大了眼睛,下一刻母亲尖叫出声,声音中满是恐怖:“她,她不是扈冰,她是扈熏,她果然不是人!”
母亲说,熏是以前一直喜欢着他的一个女子。
那时他还并不富有,只是一个有着刺绣天赋的普通人。
后来这个女子便害了病,不久后终是郁郁而终。而现在这个女子竟然又奇迹般地出现,并且已经嫁给了他……
楚焱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以往的岁月太过久远,他已回忆不起丝毫,可如果真的如母亲说的那样,她真是执念太深而不肯离去的……
他眼前一阵发黑。
一切都太过可怕,他摔倒在地,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尽数抽走。
脚步声缓缓地响起,苍老的嗓音在他的耳边尖尖地笑着。
“妖物本就不应存活,你说是不是?”
楚焱终是没能下定决心。
老妇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对扈冰的感情不过是妖术为之,他心中是满满的恐惧,却怎么也舍不得。
扈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不过几个月,可在他的感受中,他们像是已经相爱了许久。
他魂不守舍地整日待在绣房,不敢回家,只害怕回到家便要去想如何处死扈冰的事。
转眼三天过去,一个绣工望着他神神秘秘道:“老板,听说你们府里有妖怪?”
他一怔,佯装发怒道:“不许胡说!”
“难道您不知道?”他的面上满是狐疑,“街坊邻居全部都知晓你们家今日要将一个妖物处死以祭天地,他们……”
话还未完,他便已经跑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不断掠过,心肺处像是有声音不断叫嚣着,他已经再想不起其他,只能让自己再快点,再快一点……
处死妖物?
扈冰,扈冰1
他赶到了府中。
果然像绣工说的那样,府外围了许多人,他满头是汗地来到后院的空地上,扈冰被团团绑住坐在地上。
父母远远地站着,面上满是鄙夷,一旁,颜馨的父母也在。
他已经分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情绪,他赶到众人面前,愤怒道:“谁让你们围在这里?都给我滚!”
“楚家当家这是做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他飞快地转身,望见那日的那个老妇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楚家当家,今日可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日子。”
她侧了侧头,一帮护院将他团团围住。
他涨红了脸,气得理智全无,下一刻他的父母走到他身边
狠狠地拽住他,低声警告:“儿子,我们这是为了你好!”
颜馨的父母也来了,他的女儿在我们这里疯了,现在正好有个扈冰可以出来顶替所有罪名,而且那个扈冰是个妖物除了她,于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你在说什么?”他气得大吼,却不自觉红了眼睛,声音哽咽,“即使扈冰是个妖物,我也没说过要杀她!现在,现在快点把她放了,颜馨的事我不要她承担!”
可父母终究没听他的。
他们转身远远地离开。他挣扎着想去救扈冰,却被众多护院牢牢抓住。他不断怒喝,哀求,却终是无果。
扈冰像是看见了他,她望着他,下一刻却盈盈笑了出来,“你快过来,我带你离开!”他冲她喊。
这一刻,时间像是已经停滞,四周已变作了一片白色。“楚焱。”她唤他,却流出了泪。
眼泪不断地自眼角流出,她已经泣不成声,却依旧望着他道:“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当时在府中,我便不应该与你相见。”
“你不要再说了!”他几乎尖叫,声音支离破碎,“是我的错,我昏了头,才将你的面纱强行摘下。”
“不是。”她说,“他们说得没错,我是妖……”
他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情景震撼了他的眼。
扈冰像是突然枯萎的花朵,身体一瓣一瓣地裂开,随风凋落。
她紧紧闭着眼,似乎不想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四周都已没有声音,半晌,楚焱竟然发了疯一般地向着扈冰跑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睁大双眼看着她。
“楚焱,对不起,我之前一直对你不好……”她努力让自己微笑,“我一直都在深深后悔着。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我以前总以为能和你儿孙满堂美满和乐,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直重复地说着,那迟到了许久的道歉。
对不起,这次又是我先离开……
人群渐渐散去。
扈冰的肉体已经消失,楚焱痴痴地跌坐在地上。
老妇尖尖地笑着缓缓地来到楚焱的身边。他赤红了眼狠狠地将她瞪住。
“怎么?你不记得我了?”老妇问。
“当年可是你抱着扈冰的尸首来求我救她一命。
“你在胡说什么?”他怒道。
老妇又笑了出来:“是我忘了。”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放入楚焱的怀中,“喝了它,那么一切你便都能明白了……”
转眼夜幕降临,残月悄悄地隐入云中。
有人影长久地站在河畔。
天际微亮,河边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半个月后,老妇又再次出现在了楚府。彼时,楚焱刚刚从绣坊回到家,坐在椅子上的他手上拿着账本,眉稍眼角皆是满满的疲惫,人也比半个月前憔悴了许多,可恍惚中,他身上却有什么已悄然改变,变得更为坚毅。
老妇黑了脸,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毕现:“楚家当家难道没有看见那个瓷瓶里的东西?”
“看见了。”楚焱看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睛里的神色在一瞬间沉寂,变得灰白。
“那你为什么……”老妇有些急切地反问,话语却在下一刻被楚焱蓦地截断。
“你在想为什么我还是这么正常地生活着,没有丝毫痛苦甚至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他看向老妇,恍惚中,像是在虚无的空气中再次望见了那张温婉贤淑的面庞,他轻轻地笑了笑,却红透了眼眶:“因为我知道熏儿一定不想我做傻事,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将绣坊经营得就像我以前承诺过的一样。等我百年之后,我会去地下找她,我相信她一定会等我。”
他轻轻蹙了蹙眉,望着老妇一字一句地说:“你算到了一切只是算错了一样事,那便是情。”
老妇拄着拐杖,气急得涨红了脸,一双如枯枝般的手几张几合却终是愤愤地离开。楚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原本拿着账本的手却渐渐握成拳头。
其实他并不像刚才见到老妇时所表现的那般淡然。
老妇给他的瓷瓶里装着的是他的一段记忆。
一段他与扈冰的记忆。
扈冰原名扈熏。那时,因为偶然,他们相遇并且相爱。
他是个穷小子,但在绣工方面极有天赋。扈冰为了他,便整日抛头露面地在外做苦工,供他跟从师傅学习。他感谢扈冰的无悔付出,更爱这个对他毫无保留的女子。于是,第二年他便娶了扈冰为妻子,并且亲手为她缝制了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嫁衣。
可是他的父母却不喜欢扈冰,认为她家境贫寒,无法为他谋取财富。
在他一次外出中,父母指使着扈冰为他们去河边清洗床单。
那时正是严冬,湖水边洗衣者了无一人,扈冰便是在那时失了足,掉入了寒冷的湖水中,等被救起时,人已经不行。
等他赶回家时,看见的便只是扈冰的尸首,那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死死地抱住扈冰的尸体不肯让她下葬。就在这时,那个老妇出现了。她说她能救好扈冰,只是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一段记忆。
他答应下来,于是忘记了扈冰,忘记了他们所有的曾经。
现在想来,所有的一切应该便是老妇布下的一个局。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扈冰临死前,曾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过几句话:“她是妖,她不敢违反天规,所以叫我杀你。她想要你的精魄,不然她就会精气耗竭而亡,这都是她的阴谋……”
那时的他并不知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现在他却想清楚了一切。
老妇抹掉了他关于扈冰的所有记忆,就是为了能再次将扈冰送到他的身边。老妇要扈冰将他杀死,可冰却没有照做,于是她便将颜馨变疯,而后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扈冰的身上。
就在他两厢为难时,老妇上门告诉府里的所有人,扈冰其实是妖。
这样一来,即使他不舍得杀死扈冰,他那对狠心的父母也会代替他出面杀死扈冰。
最后老妇将瓷瓶里的记忆还给了她,恐怕也是希望他在知晓真相后郁郁寡欢,甚至一心求死,好让她能得到他的精魄。
只是老妇没想到的是,他会选择活下来,并且努力管理绣庄。
而那个老妇没有得到他的精魄,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死去,可这就是她应得的报应。
其实他的心不是不痛,距离扈冰的离开不过半个月,可他却像是度过了一段漫长又无望的岁月。曾经不止一次,他幻想着,也许会再有一天,扈冰穿着那件他为她缝制的嫁衣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容美好。
灰色的天际没有一丝阳光,就像他此时的生活。他紧紧地握着拳头,终是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
他知道,无论怎么去幻想,扈冰是真的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