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天亮时,承华猝然睁眼,伸手摸到身边,空空荡荡。

玉清池翻过两座山头,穿过两条小道,在处山脚的破屋前停下。他敲了三下,门开了,露出张俊郎年轻的脸。

那人上下扫过玉清池一眼,又瞧了眼天边快要升起的太阳,缓缓笑起来,道:“早。”

玉清池走进门里,院中趴着只红色毛发的神兽,正呼呼大睡,玉清池走过去,在他颈边摸了一把。

那兽睁开眼睛,瞥了玉清池一眼,鼻孔里哧出一团火焰,险些燎了玉清池的衣袍,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如雷。

玉清池往屋中走,身后的人跟着玉清池进去,看到玉清池后颈一道微青的指痕。

玉清池坐下,桌上摆着茶壶,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道:“试过了,那药无用,我仍然无法抵抗他的信香。”

对面那人笑了一声,道:“药还未成,你是今日才知道?”

玉清池手上顿了顿,道:“是。”

那人贴近了些,道:“放着我现摆着的个乾元不用,偏要去戒备森严的北凉王宫寻人,到底是试药还是思春呢?”

玉清池侧开身子,冷冷地道:“你我之间,是有结印,药效恐有偏差。”

“是么,看来清池仙君真是严谨,这药试了整整一夜啊……”

玉清池喝道:“重婴!”

重婴笑盈盈道:“急了?”

“你我之间的印记,早从你同你所谓的天命之人厮混之时,便已被冲破解开,否则,你也不会被万坤阁中最普通的信灯熏得毫无反抗之力。”

玉清池道:“那只是你的推断,具体如何,现有古书之中从无记载。还有……”

玉清池冷冷地道:“你帮我制出抑情丹,我替你试药,你我之间,并非什么近亲好友,我做什么,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这话并不和善,重婴脸上的笑缓慢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玉清池挑衅道:“你不会因为一个标记,生出了什么莫名的情愫吧?”

重婴牙齿咬紧,双颚凸起,一字一字道:“哪有的事。 ”

说完这句,玉清池喝下最后一口热茶,要回自己的房中。

重婴:“等等。”

玉清池回头,看到重婴端出一碗乌青发紫的汤药。

重婴道:“不是说试药?”

玉清池看着汤药上冒着的黑气,犹豫片刻,道:“你若毒死我,可找不到这么命硬的人,再为你试丹。”

重婴并不说话,只敲敲碗沿。

玉清池抿起嘴唇,端起药碗,仰起头快速猛灌。

玉清喝的急,药效更急,霎时,全身上下如同在沸水中泡过一遍,滚烫发红,心脏咚咚狂跳,却……并不难受。

药力熨平经脉,甚至,还有些舒服。

玉清池问:“这是什么药?”

重婴道:“做成药丸,我准备叫它起死回生丹。”

玉清池:“……”

很明了,也很土气。

玉清池道:“良药?”

重婴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身子,若是让你试什么恶药,两颗下去你就倒下了,哪还有你彻夜不归,回来还有力气同人吵架。

玉清池想了想,道:“叫回还丹吧。”

重婴道长对此次试药,十分满意。

玉清池还要同最初那样,坐上半个时辰,记下身体反应,被重婴赶回屋里,叫他醒了再说。

重婴坐在屋中,喝了口茶,山中阴冷,这点时候,茶水已经发凉,喝进肚子,又凉又涩。

祸斗被二人吵醒,伸出颗冒着火星的头,问:“怎么?”

重婴道:“他险些死在万坤阁里,被折磨到断气扔进焚尸炉,竟还敢去北凉,寻他们的太子。”

“睡觉。”

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还被单拎出来强调,祸斗本来趴在门槛上晒太阳,听到这个,当即跳起来,怒道:“下贱!”

祸斗要冲进玉清池屋子,用爪子拍醒玉清池这个色令智昏的脑袋,被重婴拦下。

玉清池听祸斗在外面嗷嗷乱叫,中间还夹着几句臭不可闻的脏话,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又往头上蒙了床被褥。

当天夜里,玉清出门时,一不小心在祸斗搭在门槛的尾巴上重重踩了一脚。

祸斗仰头大叫,喷出三尺烈焰,险些把屋顶燎着,朝玉清池露了爪子,玉清池抬脚就没了影子。

祸斗追不上他,气急败坏,仰头大叫几声,只能趴在院中舔尾巴。

自那日起,玉清池每夜都去北凉王宫,天亮方归。

祸斗天天暴跳如雷,它全身上下都被玉清池不经意踩过一遍。

玉清池提笔,画出一副北凉京都兵马布防图。

抑情丹制成那日,恰好,是太子的情期。

玉清池站在榻边,殿中信香洪泄汹涌,他面无表情看着太子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渴望的向他伸出手。

玉清池退了一步。

心想:原来,他在情期时,外人看他,是这幅不知羞耻的模样。

信香拼命试探,没有任何回应,太子眼中暴戾一闪而过,他爬下床,抓住了玉清池手腕。

玉清池没有挣扎,被太子拉到床上。

这次,天亮之前,玉清池没能走得了,积压一年多的欲望,泄了出口,肌肉结实的手臂把玉清池箍在怀里,饶是在万坤阁中待的玉清池,也在夜深时候,拼命推拒强压下来的宽厚胸膛,失声昏厥。

玉清池醒过来,是在太子怀里,他动了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玉清池眼下一抹黑色,他没睡好,是真的险些被顶散了骨头。

后颈温热,被人舔了一下,玉清池瞳孔一颤,翻过身,正对太子。

太子心情极好,数月之中,他醒过来,玉清池还在他的怀里,这是第一次。

天色渐渐亮起,太子摸着玉清池平坦的小腹,问:“近日,宫中的点心做的很好,你要尝尝么?”

玉清池微不可察的一顿,没有回答。

即使如此,太子还是叫人去做准备。

玉清池忽然问:“这一年半中,你找过我么?”

太子道:“找过。”

玉清池抬起头看他。

“我写过密信,送去了南水,你回信给我,说你一切安好,勿念。”

玉清池道:“密信?”

太子从枕下摸出几封平整的信书,玉清池一封封看过,眉头微微拧起。

玉清池忽的想起,他在万坤阁中要被拉下第一层的妓营之时,本都被箍在笼枷之中,却忽被开赦,让他抄了三日大乘经。

原是如此。

若有他字迹,北凉之中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临摹出封如他亲笔的信书,轻而易举。

玉清池心中嗤笑道,什么密信,于滔天贯地的王权之下,都是耳目昭彰。

玉清池翻到其中一张,脸上陡然化为冷酷至极的阴鸷,太子写了让他注意身体,他听闻坤泽孕期,需要乾元抚慰,若是难受,记得回来。

太子道:“怎么了?”

玉清池迅速收敛情绪,道:“没什么,很好。”

玉清池把信扔到床上,看太子把信折回信笺,张张收好。

玉清池面无表情地问:“这些东西,还有用么?”

太子一怔,随即道:“有用。”

玉清池道:“那以前,我在南水修行,给你写过那么多信,你也都这样留着?”

太子脸色遽然发黑,道:“没有。”

玉清池觉得可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偏偏留下这些?”

太子道:“这些,是你给我的。”

玉清池心火暴起,他想说,这不是我留给你的,是你那对“用心良苦”的父王母后留给你的。

他张开了嘴,殿门忽的响了,梅花酥到了。

玉清池的话卡在嘴里。

太子下床,门开了个缝,他把东西端进来。

太子端着瓷碟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喂到玉清池嘴边。

“你尝一尝。”

玉清池眼眶发红,那块酥饼越贴越近,玉清池喝道:“不吃!”

太子一怔。

玉清池道:“我早就不吃这些东西了。”

他在万坤阁中时,不服管教的那些惩罚,都让人生不如死,常是清醒着上去,中途便昏过去,有人怕他死在上面,会掰开他的嘴,灌得他满肚子糖水。

口中这零星的点甜,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玉清池红着眼睛瞪着他,太子心头剧烈一疼,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此喜怒无常的玉清池,笨拙的应了一声。

二人坐在一起,今日说的话多,太子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孩子。

玉清池沉默不语。

太子饿了,捏起一块点心,被玉清池打掉,一脚踢翻了装着点心的碟子,玉清池赤红着眼睛,冷声道:“她好的很,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说完,玉清池瘸着腿,翻窗走了。

……

外头有声响,重婴打开院门,看了玉清池一眼,咬牙道:“丹药还是无用?”

玉清池疲惫摇头,径直回了房间。

整整一日,玉清池都未出来。

日头将落,暮色渐起时,重婴敲了玉清池的门,道:“吃饭了。”

无人回应。

重婴又道:“今日的药还未试。”

屋中依旧沉默,祸斗趴在门前,耳尖儿动了动,听到里头衣料摩擦,窸窣作响,祸斗甩甩尾巴。

玉清池刚打开房门,刚说出一个“药”字,就被重婴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四菜一汤的桌前。

“先吃饭。”

玉清池被重重按在坚硬的木凳上,一股难以启齿的疼痛,好一会儿,他才喘出口气。

玉清池磨着牙齿,一字一字,道:“你要是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会把你撕成八块。”

重婴敷衍道:“好好好,十八块也无妨,先坐下吃饭。”

吃饭二字落下,祸斗霎时精神抖擞,叼着空碗,趴在玉清池脚边,玉清池每样挑了些给它,祸斗把脸埋进碗里。

重婴道:“你不回来,这就不吃东西,饿了一日。”

玉清池道:“你可以喂他。”

重婴缓缓笑起来,露出点雪白的牙齿,道:“他道我是狗乾元,死也不迟嗟来之食。”

“你下次去北凉王宫,可是要记得回来,不然它又饿的大开杀戒,岂不是麻烦?”

玉清池看祸斗狼吞虎咽,心道:不吃狗乾元喂给他的饭,却吃狗乾元做出来的饭。

玉清池端起碗,漫不经心的挑了两粒白米,往嘴里放。

重婴往玉清池碗里夹了几筷,祸斗已经干完一盆,玉清池放下碗筷,摸到块布,给它擦了下油光锃亮的嘴。

祸斗心满意足趴在玉清池腿边,眯着眼睛打起呼噜。玉清池摸了把祸斗颈边的毛,祸斗仰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玉清池忽然问:“我记得,你曾为北凉气运卜过一卦。”

重婴道:“嗯。”

卦显极凶,亡国灭族。若他能助新王开朝,便是万千功德,可助他飞升。因此,最初他才会答应帮个坤泽,谋此看似荒诞之事。

玉清池道:“卦上,北凉灭族,无一人可活?”

重婴道:“是。若不灭族,哪怕只活一人,都是野兽蛰伏。”

玉清池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

重婴问:“怎么?”

玉清池嗤笑道:“我只是想,北凉太子蠢钝如猪,非要必死无疑么?”

重婴道:“有。”

“他如今信你,是蠢钝如猪,但若他不死,日后便是尖刀兵旗。”

“而且,北凉灭族本就是天命。”

玉清池心知肚明。

他曾同重婴要过一瓶慢性极毒,无可解。此毒奇绝,不同以其他剧毒,无法以银器查显,沾此毒,当时无显,却命不过三年。

玉清池心想,哪怕他日后失败,北凉王族仍会不得好死。

初次潜回北凉王宫,那日的北凉国宴,席上皆是万坤阁中的熟客贵族。

哪怕他把“无可解”混在糖粉罐子里,蹲在梁上,见它做成了太子最不喜欢的糖食点心。

可是宴上,玉清池看到太子,盯着点心盘子看了很久,每样,都尝了一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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