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玉清池第一次见到重婴,是偷出南水,恰逢开元尊闭关三载,不出福洞。

玉清池一人窝在南水,闲的四肢生毛,哪有些动静祸患,逢请就出。

这祟除得多了,四下太平的紧,已有半月,玉衡都只坐在那棵梨树上发呆。

日子百无聊赖,直到一日,玉清池发觉,他生了怪病。

有夜,玉清池躺下,刚闭上眼,便觉得燥郁,踢开被褥又躺了会,下腹胀痛难忍,沉沉坠坠。

初时倒也能忍,玉清池按住腰腹,揉了两把,好容易肚子里好受些,又觉得热,岔开腿将身上衣裳脱了个干净,这才见得一塌糊涂。

如此一连数日,夜夜如此。

玉清池心慌意乱,翻遍南水的医典古籍,通读捉摸,才微微松出口气。

第二日,玉清池出去闲逛,路过一处小村,却遇着了热闹。

凑过去见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粗衣草鞋,破包烂褂,被绑在刑架上,脚下枯枝败叶,一群人围得结实,有人举着火把,正要往他脚下点。

玉清池随便拍了个人,微微仰头,问道:“那边,怎么回事?”

玉清池在南水也算有些名气,被问着的一见是他,忙道:“公子,这人说他是个道士,替人算命除祟,却把人脑袋切开又缝上,你瞧瞧,李屠夫脑袋上那条长蜈蚣口子,这都几天了,还往外淌血水,这哪是道术,分明就是妖术!”

玉清池看了眼李屠夫的脑袋,上头确实一道肉疤,从前额横贯后脑,又看看被绑在架子上的少年。

玉清池又道:“那他病好了么?”

村人一僵,随即又道:“不过头痛,就是中了邪,喝几碗观音香水就好了,如今开了脑袋,谁知道以后有什么后症,更莫说他还要五十两白银,这江湖骗子,不是要人性命么?”

玉清池“哦”了声,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再不言语。

火把扔到枯草叶上,火苗卷起,腾然蹿起三尺高,四下惊呼,往后退了几步,火势大凶,架上的人瞬间便被吞没,只闻得焦臭,耳边噼啪,不到一盏茶功夫,连架子带人,都成了团灰。

那村人见撞大惊,回头道:“我就说他是个妖孽,您看……”

可他身后,早就没了人影。

玉清池救了个人。

捏换位咒时,他与台上少年对视,只那一眼,他竟然全身发热,腿间酸热,险些跪在人前。

玉清池把人带回南水,路上问他:“人家叫你除祟,你做什么开人家脑袋?”

少年道:“一个屠户,杀孽太重,万物皆有灵,刀下煞气反噬,在他脑袋里生了煞种,一个肉疙瘩,折磨他日夜难受。”

玉清池道:“你这法子以前可有用过?”

“没有。”

玉清池越同他说话,身上越热,漫不经心道:“还真胆大。”

到了南水,玉清池随意找了间房把人关了,回了房中,只觉得那把邪火莫名是烧到他自己身上。

玉清池一夜未眠,静心咒念了整夜,第二日神色恹恹,哈气连天,打算把昨日顺手救的人送走,在南水找了一圈,都未见着那少年。

玉清池心道,莫非是他识趣,一醒便走了?

南水结界,易出不易进,玉清池又找了两圈,实在寻不着人,当日又有个山下烧香求助的,一来二去,便忘了有这回事。

两三月后,转眼已到深秋,玉清池只觉得南水的果子今年收成不好,往常年要挂满树的梨子,只结了一半。

三月之中,玉清池夜中时长高热,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玉清池又进了藏书阁,刚踏进来,便觉得不对。

阁中有一股难言的酸臭味道,玉清池左右找了一圈,并未见着有人,他顺着那股臭味儿绕了数圈,才见着了前几个月,救出来的那位“道士”。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手上还捏着本道家藏本。

玉清池眼疾手快,一手抢过藏书,一把抓住那人襟口,微扯嘴角,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平静道:“门上没锁。”

玉清池怒极反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别人家的东西,未经同意,不该偷看?”

那人眼中逐渐涌出一种狂热,他道:“知道,但忍不住。”

他这不知悔改的模样,着实叫人火大,玉清池气的牙痒,一把掐住少年脖颈,露齿笑道“抱歉,本派秘籍,概不外传……”

玉清池小声道:“泄密者死。”

这话十成十的就是句恐吓,当时的玉清池,要他除祟,不过抬抬手指,但若要他杀个人,他还真不敢。

玉清池手指刚一用力,阁中却骤然爆起一阵奇香,玉清池当即四肢发软,竟直跪在地,上,体内如强行烧起把灼火,喘息滚烫。

一股浓烈至极的香气,掩盖了屋中所有味道。

玉清池咬紧牙关,哑声道:“你做了什么?”

那人置若罔闻,从阁中转了一圈,眼中全是不甘,痴痴道:“若再迟些……”

说罢,又从架上拿下几本书塞进衣裳,整理好了,才蹲下身,对玉清池道:“放心,你救过我一命,我自不会害你,不过……”

“你一个坤泽,怎么逃过北凉王室的搜捕,在万坤阁外活着的?”

玉清池道:“坤泽?”

那人笑了一声,道:“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坤泽?”

玉清池未语,眼神中却微有茫然。

那人道:“我倒是说为何一个情躁期的坤泽,竟会不要命乱跑,原是如此……”

“原来,你根本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说的刺耳,玉清池微微抬眼,寒光毕露。

那人又道:“不过,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 上,我就帮帮你……”

那日种种,全湮在漫天信香之中,玉清池下意识挣扎,却还是被咬破了颈后皮肉,留下一道深重咬痕。

难以言说的剧痛从后颈蔓进血液,好似征伐,强行肃清又霸道融合,体内翻天覆地。

恍惚中,玉清池看那人又往怀中塞了几本书,道:“南水偏远,乾元并不多见,但你这性子,日后定出意外。

我如今标记你,虽不能让你永不入情期,但却能叫你在情期外,不会信香外溢,不会叫人轻易察觉……”

那人道“只是苦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信香这个,以后还是要随了我。”

“我叫重婴,我欠你一命,日后若要相帮,便到五台山上找我。”

“你……”

玉清池眼前一黑,话未说完,便昏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三天后,藏书阁早就没了人影,玉清池在地上重锤一拳,疼得直抽凉气。

玉清池把乱七八糟的藏书架收整利索,通风换气后,才起身出了藏书阁,把门锁好。

身上黏腻,玉清池洗了个澡,他觉得身体里好似有什么变了,又说不清楚,身上有股旁人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玉清池闻了许久,只觉得厌烦。

昏头晕脑躺了一天,玉清池心下诸多疑问,却无人可问。

玉清池在床上打滚,喃喃道:“若是凌渊还在,定不会让我如此无聊……”

凌渊,凌渊。

玉清池忽而眼前一亮,蹭的从床上起身,心道:既然想他,为何不能去找他呢?如今师父闭关,再也无人拦他!

这念头一出,却好似在脑中转过千百回,玉清池踢上鞋下床,收拾行李时竟有些迫不及待。

玉清池并未到过北凉,亦不会看什么地图,一路连打听带绕圈,可算是到了北凉。

玉清池在茶馆中听说,北凉太子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回天乏术,可谁知这才一个月,人便好了。

凌渊离开南水,是因为病重,开元尊也束手无策,北凉王室把人带走了,令寻法子。

凌渊走前,玉清池舍不得,却一句让他留下来的话都说不出口。

离开南水,也许,是件好事。

北凉城都繁华昌极,摩肩擦踵,车马亨通,玉清池头晕眼花转了半晌,才从城门摸到皇殿。

宫墙外,侍卫一层围着一层,玉清池寻了个偏僻地方,翻身越过殿墙。

可殿墙内还是殿墙,宫院中还有宫院,玉清池在皇殿之中最高的那颗树上蹲了三日,才见到了北凉国太子。

玉清池:“诶,你还记得我么?”

这句落下,树下的人抬起了头。

许久不见的人,好似有些变化,但隐约又能瞧出些过去的影子。

二人对视间,玉清池按住胸口,从未有过的欢喜,转化成剧烈的心跳。

——

八道天雷,承华挨了五道,他半跪在地上呕血,看着玉清池搀起旁人。

承华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玉清池第一次偷偷下山,南水到北凉,走完一千里地,破了三双草鞋。

那日,他接到了个从树上砸下来的梨子,抬头就看到坐在树上的人。

他坐在树枝上,十分拘谨,却装的漫不经心,踢着腿,笑嘻嘻跟他打招呼:“还记得我么?”

话到这里,他支吾片刻,大抵是觉得不该直呼他的名字,手指蜷了蜷,才道:“太子殿下?”

承华怔了好一会儿,树上的人背光坐着,身上一股浅淡的香气,可落入鼻腔,却出乎意外的浓烈。

他认得这个人,是他那个病殃殃,却夺走了他的一切,甚至险些夺走他躯壳的兄弟,喜欢的人。

承华看了太久,树上的人坐不住了,局促摆手道:“……我认错人了,打扰……”

承华往前走了一步,喉结上下急躁滚动,鬼使神差,他叫了一声:“等等!”

被叫住的人微微一顿,回头时鼻尖颇有些红,挠头笑道:“你还记得我……”

玉清池站在树顶,三指粗的树干颤颤巍巍,承华心里沉了沉,张开手道: “下来吧。”

玉清池道:“嗯。”

树枝一晃,玉清池站在承华身边,连片叶子都未落在地上。

承华眼神一动,收回了手,忽然怀中一热,被人抱住了。

玉清池贴的很近,他道:“我如今厉害得很,再也不会叫你受一点伤啦。”

……

承华跪不稳,猛然抓住旁边那人的手臂。

铃兰吃痛,道:“神君?”

承华抬头,他看清眼前的人,道:“又是你。”

那年,大婚之日,玉清池一刀穿过他的心口,屠尽北凉一族,他在乱坟之间“死而复生”,睁开眼,身边也是铃兰。

他的身边,一直,都只有铃兰。

玉清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好似,从未在乎过他。

无论几世轮回,他都不会喜欢他。

昏迷之前,承华咬着满嘴血腥,他不甘心。

……

“清池神君,恭喜恭喜……”

玉清池呵呵笑道:“多谢……”

玉清池在临渊殿待了一日,酒醒得彻底,却越觉得头晕目眩。他出来透口气,和他道喜的,已遇到第八个。

两个小神官从玉清池身边走过,其中一个低声道:“清池神君看起来还不知道……”

另一个道:“知道什么?”

“诶,你竟也不知道,承华上神醒了,一直在找清池神君……”

“啊?上次雷劫下来,可是八道!都成那个样子……还不罢休?”

这人又道:“哎,九荒殿里的两位,一个比一个古怪,谁知他怎么想,谁又能管得了?”

玉清池忽想起方才那两位小神官好像出自神文殿,本欲问问文曲在不在殿中,却见两个小神官一个赛一个跑的快,转眼就没了踪影。

玉清池走累了,事发突然,直到现在,他还未理好思绪。

玉清池既不想回重婴殿,也不想再听人说什么恭喜,东躲西藏寻了个角落,就地坐下。

坐了不知多久,玉清池低头,见墙角开了几株七瓣神花,手指一碰,便见花叶蜷曲。

“喜欢么?”

玉清池道:“还好。”

“……”

玉清池抬头,见重婴不知何时坐在身边,正含笑看他。

玉清池又低下头,去看那脚边那朵花,道:“殿中不忙?”

重婴道:“还好。”

玉清池不再说话,重婴也不出声,二人坐了许久,外头风寒,玉清池先耐不住,打了个喷嚏。

重婴拉住玉清池手腕,掌心滚烫,他道:“回去吧。”

玉清池抽回手,看到重婴额上神纹,深吸口气,从齿缝间磨出句话,道:“重婴,看你做的好事!”

重婴本欲开口,耳翼一动,眼神微微斜瞥,玉清池视线从他额间落下时,他的眼神已然回正。

玉清池还要再说,重婴神君却猛的捂住胸口,一声呻吟,断了玉清池的话:“哎呦……疼疼疼……”

玉清池一怔:“啊?”

玉清池脸色微变,当日承华暴走,一掌就掀飞了逍遥殿顶,众神惊呼四散,无人敢拦,若非降下神罚,怕是承华与重婴,只能活下一个。

重婴还在叫疼。

玉清池皱眉,须臾,他伸出手,摸到重婴胸口:“伤到了哪?”

重婴解开衣襟,露出里头被血浸透的绷带,委屈道:“清池你看,我伤得很重……咳咳……你如今说出这冷血的话,是嫌弃我么?”

“我……”

玉清池一时无言。

他只是……

从未想过一日,会和重婴结成道侣。

重婴一阵闷咳,玉清池乍然回神,等看清重婴呛出来的血迹,咬牙道:“承华,真是该死!”

玉清池扶重婴起身,走出两步,鼻尖忽得缠出一股刺鼻血腥气,玉清池抬头,步子骤然一顿。

他看到了承华上神。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一身血污,面色死白的承华上神。

承华出手时,玉清池挡在了重婴身前。

一只手,犹如地狱爬出的鬼爪,抓住玉清池脖颈。

玉清池鼻尖而萦绕了层铜锈味儿,浓重且腥,身前的手苍白如玉,玉清池转头看向重婴,渗出血色的绷带,红的刺眼。

——

其实我更喜欢承华啦……这次是为什么其实我更喜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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