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今夕复何夕（五）
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间枝头的冰雪一齐融化，湿润的泥土冒出细绒绒的青草尖尖，虽然风吹在身上还是觉得发冷，但终不像严寒冬意那样肃杀无情了。
这日，又有人登门送礼，是一辆极为轻巧精致的轺车，却是指名道姓给桑氏的，然后桑氏又转赠给了少商，让她带着如英出去走一走。
车轮滚滚，沿着辙印，驶向既定的方向。
在池塘边陪着皇甫仪垂钓的袁慎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好的笛音，手不禁抖了一下，惊跑了刚欲上钩的鱼。
皇甫仪见此，不觉莞尔，率先起身寻音而去。
山顶上的亭中，凌不疑意欲落子的手也凝滞了一下，而后他将棋子放回棋盒中，而后飞速唤来坐骑，向山坡下赶去。
如英今日所用之笛取材自西南特有的一种竹子，音色清丽而不浮华，明朗而不消沉，哪怕是做哀音，也自带一种疏阔之意，而若是奏欢曲，则更显韵律悠扬，别有山林放逸之气。
崔祈爱其音色，便在管身刻了“乐以忘忧”四字，故而世人也常唤此笛为忘忧笛。
只是好物不易得，名匠耗时四五年才得一管，如今传世不过一掌之数，除去宫中珍藏，便只有文昌侯府有。
所以熟悉的人一听，便知是谁到此。
如英坐在轺车上，闭目细吹，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慢慢悠悠几个泛音，当真叫人觉得严寒一扫而去，只留春光翩然早至，流连不去。
一曲过后，皇甫仪最先出声：“好！好笛！好曲！”
如英闻声侧目看去，只见袁慎扶着一位渔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从池塘一侧缓缓走来。
而后听得马蹄簇簇，又有一人领着三四骑从山坡上驰跃而下。
三方人马不期而遇，气氛陡然就凝滞了起来，就连大大咧咧的楼垚也觉得不自在起来。
这叫什么？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最终还是皇甫仪打破了僵局，他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女公子不如同去驻跸别院一叙！”
有人盯着她，有人盯着她座下的轺车，如英看着天边越多越厚的云絮，点头应下了。
果然轺车行至半途的时候，天上就零零散散落下雨珠，停在别院的时候，已经倾泻如注。
风夹雨势，小小的轺车根本无法遮挡，如英和少商身上的披风已经洇出了水痕。
别院的婢女将姊妹二人领入一处精致客居，随即被无微不至地服侍着梳洗更衣。
等到两人打扮停当时天色已黑，很快又被引至一侧厅堂。
男子更衣收拾总比女子快，两人踏进去时，只见上首左右两边已各坐了凌不疑与皇甫仪，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
楼垚正凑在凌不疑座位旁说笑，袁慎站在一盏半人高的巨大落地连枝灯前拨弄灯芯，见如英来了，他忙将铜针放下，问道：“送过去的姜枣汤喝了吗？我让傅母多放了陈皮和红枣，煮出来后又将姜块撇去了，应该······”
“挺好喝的！”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叫袁慎笑得满面春风，也让凌不疑面凝寒霜。
厅内气氛又紧张对立起来，楼垚也寒暄不下去了，只能在皇甫仪的招呼下落座。
食案上的菜肴颇为丰富，蜜炙鹿肉，虾球汤，清蒸鳜鱼，另有初春山中刚采下来的蔬果做成的菜肴两碟，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
侍婢斟酒后，众人举杯同祝，凌不疑看向如英：“愿百事从欢，抬头见喜。”
如英看着酒卮中漂浮着的木樨花，不由抬头看向对面的袁慎，袁慎点头微笑。
皇甫仪看着下方对视的两人，又勾起心中另一番伤感：“愿岁月不悔，往日不哀。”
席间叙话，皇甫仪不由旧事重提，讲起了公子和未婚妻的故事，“公子实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为他吃这许多苦，又自小宽宏大度，深明大义，为何眼见花期在望，偏在最后一件小事上固执！”
说到捧着花白的脑袋，老泪纵横。
从故事开始到结束，如英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饮酒，最后酒壶被倾空，她才看向上首：“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夫子讲一个故事如何？”
皇甫仪满面泪痕，抬起头来：“小娘子请讲。”
“两年前，我随小舅父出游域外，来到极西之地的一个小国，看到城墙上有一个打扮华丽的女子成日站在城墙上徘徊张望，从清晨等到日落，神情哀苦，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我见了很是好奇，便令人去打听其中缘故。原来这女子竟是这小国的公主，因生得貌美，最得国王钟爱，成年之时前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
“但正式因为求亲者趋之若鹜，便愈发激起了公主天性中的傲慢，公主心想，我身份高贵，还美貌无比，寻常男子怎么配得上我？”
皇甫仪被刺得脸皮发痛，凌不疑与袁慎却觉得此言甚是在理。
如英面泛红霞，语气也愈发悠然：“或许是因为真心爱慕公主，或许是看人来求，我亦求之，从众而已，或许是好强之心作祟，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孜孜以求······总之，求亲者熙来攘往，国城中车马如流。”
说到这里，除了楼垚，大概都听出了如英这个故事不仅是说给皇甫仪听的，也是说给另外两人听的。
“求亲者为了讨取公主欢心，带来了很多奇珍异宝，可公主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她说‘天下所有的宝物都不及一颗真心来得珍贵，你们中谁能在城墙下站上整整一百天，任凭白日炙烤如炉，夜风凛凛似刀，黄沙覆面，不见形容，仍不改其心，我就嫁给谁！’”
凌不疑与袁慎都紧紧盯着如英，如英接过侍婢递来的酒壶，自斟了一杯酒，饮毕又道：“几乎所有人都勇敢地尝试过，但坚持不了几天就放弃了！只有一个人毫不气馁——”
如英放下酒卮，以手支颐，看向皇甫仪：“所有人都讥笑他、打他、尽可能的欺负他，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天、二十天、三十天、五十天·····转眼间九十九天过去了，公主也来到了城墙之上！”
“公主看着城墙下的求亲者，风沙几乎将他的身子全都盖住了，只看得到一双眼睛，公主很感动，她对求亲者说道‘你坚持住啊，再过一天，你就可以娶我了！’可是就在这天晚上，求亲者抖落掉身上的黄沙，在公主的注视下，迈着艰难的步伐离开了！”
“公主不解，含泪追上前去问他为什么要走，明明过了今天晚上，两人就可以修成眷属了，为什么不能多站一个晚上呢，就一个晚上而已啊！”
连枝灯火映照，少女眼中泛着柔柔波光，甚至笑意温软动人，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冰雪般冷彻：“求亲者是这么回答的，他说‘前面九十九日的相守是验证我对你的热忱与爱慕，从来真心不假，而这最后一个晚上，是为了向你表明我的尊严不容轻侮！’”
“我心中珍爱你，可我也得珍爱我自己啊！”
如英说到这里，缓缓扫视众人面容神情，所有人都有触动之意，又以皇甫仪为甚，他颓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无声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