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今夕复何夕(四)
驻跸别院,不只有皇甫仪,还有凌不疑。
对向作揖时,凌不疑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袁侍中好本事啊!”
袁慎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决心:“善见今年二十有一,好不容易遇见心爱的女子,自然要全力以赴,绝不放手!”
“巧了,在下与袁侍中想的一样,”凌不疑眉眼间一片冷凝,“好不容易遇见心爱之人,在下也绝不会放手!”
袁慎冷笑了一声:“那就各凭本事吧!”
两人不欢而散,往后见面也是针锋相对为多,而且袁慎还发现,他往滑县县衙送东西,凌不疑也跟着送,而且是翻倍送。
袁慎得知对方翻倍,自觉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败下阵来,也跟着往上添,你来我往之下,原先不过是小小的往来馈赠,现在直接变成了载满奇珍的一支车队。
少商看着前庭堆满的箱笼,以及中气十足的唱礼声——送礼的人在较劲,唱礼的人也不消停。
这边喊一声“凌将军赠礼人参灵芝,鹿茸蜂乳”,那边就来一嗓子“袁侍中赠礼燕窝鱼胶,冬虫夏草”;这边刚喊出“玉璧十对”,那边立刻就接上“明珠十斛”;这边刚牵出一头獒犬,那边就擎出一只猎鹰······
如英养病不见人,桑氏也有意历练侄女,故而内外往来之事全托于少商一人。
少商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能打发芡实去问如英的意思。
芡实很快地带来了如英的口信,很简单,也很干脆,只有一个字——“滚!”
袁家来人见机最快,朝着后衙内宅的方向就一个长揖至地,“谨遵女公子吩咐,不敢有违!”然后麻利地向少商告辞,带着东西迅速走人。
凌不疑的人也不敢稍有耽搁,连人带马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看得少商又觉惊讶又觉好笑,回头就学给了桑氏听。
桑氏被少商的学舌逗得前仰后合,她亲昵地点了点侄女的鼻尖:“你若能学得姌姌这令行禁止,一字重比千钧的本事,日后嫁入楼家我也不用为你发愁了!”
少商笑了笑,刚欲说话,就听管妇来报,袁家的人去而复返了。
也不能说去而复返,而是袁慎派了两拨人,第一拨已经回去了,第二拨才过来。
少商只好整衣敛容,又往堂上去了。
这次来的是一个眉目慈和的老媪,自称姓王,乃是袁慎的傅母。
她送来了两筐被收拾得十分干净的野菜,一筐黄橙橙的柑橘,还有数尾养在陶缸中,游得十分欢快的鳜鱼。
以及被单独盛放在锦匣内,两颗浅黄色表皮,上泛着浅浅红晕的果子。
“我家公子想着崔娘子大病初愈,必然胃口不佳,不思饮食,所以特意命奴婢送来这些鲜菜鲜果。还有这些鳜鱼,少刺多肉,味道鲜美,最适宜脾胃虚弱的人食用!”
王媪亲手捧着锦匣,笑道:“病中不宜点香,这两颗木桃,味甚宜人,用来熏屋子最适合不过了。”
少商还是不敢私自做主,只能让芡实又跑了一趟,如英这回不仅收下了,还赠了回礼,正是她那日亲自插的瓶花。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袁慎捧着瓶花,不停地在皇甫仪的病榻前,来来回回地踱步,反反复复地吟唱。
皇甫仪半躺在榻上,无奈叹气,他总算能体会到自家徒儿听自己怀念往事的感受了。
“善见,善见!”皇甫仪叫了两声,只可惜袁慎注意力全在这尊瓶花上,根本没听见。
如英眼光高绝,又爱挑剔,常物不能入眼,奇珍难合其意,所以她常自己开窑烧器。
这尊红瓶就是她自己烧制的,起源于一次心血来潮。
她最好浓淡皆宜的青绿二色,其次是温柔细腻的白与粉,匠人们便专在这上面下功夫——雨过天青,千峰染翠,羊脂玉白,美人颊粉。
可谁知有一日,她看着天边云霞绮丽,突然就想烧制一批红磁。
于是匠人们开始刻苦钻研,结果费了老鼻子劲,烧制出来的成品不是黯淡无光,就是晕色不均。
最后如英等不得了,索性就自己动手了。
樁土泌砂,车胎练坯,盪釉刻花,最后装窑烧制,等了一昼夜,出窑浇水,就现出了这样光致均匀的一抹红。
但之后匠人们,包括她自己,再复刻之前的步骤,却再也没有成功过了。
袁慎想,他似乎明白如英藏在这只红瓶里潜在的隐喻了。
一旦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就算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正确无误,最后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如英可不知道袁慎居然发散想了这么多,她就是不舍得将身上的无事牌与平安扣解下来送他,于是就将这尊瓶花······
咳咳,也挺名贵的,用来当做回礼也不算跌份哈!
袁沛最近收到儿子的家信,比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洋洋洒洒,堆案盈几,但统共就写了一件事——提亲。
当年周文王为奠定王朝基业,甘做牛马为姜尚拉辇,您看您能不能为了家族的延续,儿子的终身,多往雒县跑几趟。
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三次不成就四次、五次,最好能带上大舅父一起,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袁沛看了,失笑不已,自家儿子少年老成,做什么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甚至很能隐忍蛰伏,好像从没有这么急不可耐过。
这个孩子十五岁就入了论经台,在旁人急切求取上位者青睐,获得一官半职的时候,他摘章抄句,安然度日。
任凭旁人嘲笑他不思进取,或是恶意揣测他徒有虚名,他也始终不慌不忙地按着自己的计划行事,直到十八岁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获得君王青睐,赐官侍中。
就当众人以为他要一展所学,大展宏图的时候,他却谢绝了进入尚书台理政的机会,成日不是整理典籍,就是纵论经学,纯然一副醉心学问的模样。
他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前程,包括新妇人选,家世、门第、名声、父兄官秩、姻亲牵连的势力派系,还有品性、才学、容貌······就像筹划朝政方略一样,他按部就班挑选合适的人选。
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整整五年,儿子挑了又挑,拖了又拖,总也不能满意。
现在看来,不是那些女娘不好或不合适,而是他心里早有了一道人影,就算模糊朦胧,就算懵懂不明这种心意,但还是无意识做出了选择——因为不是她,所以都不行。
袁沛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也想起了妻子的曾经,他们两个的遗憾与无望,就不要在儿子身上重演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