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当时明月在(四)
等到霍不疑的伤养得差不多,崔祈的六十大寿也就近了。
自平定蜀中叛乱后,崔祈就向文帝提出致仕,文帝自然不允。
崔祈便开始“抱病”,最后“一病不起”,只能滞留永昌休养,平时能和魏畴喝酒下棋,登高赏景,可只要一出永昌就头疼脑热,浑身不舒服。
文帝无法,又不能派人绑他回来,只能借着这次寿筵,让虞侯与大越侯将人给劝回来。
如英坐在书房外面的竹亭里,一边画扇面,一边和越绶闲扯。
越绶遥遥看着坐在书庐里叙话的四人,小声问道:“唉,姨父真不打算回都城啦?”
如英手中画笔不停,勾勒出一片峰石云水,语气平淡地道:“如今牛马放牧,邑门不闭,度田令也定为成制,太子的功劳还有储位都稳当了,朝堂之上亦是人才济济,陛下和太子身边都不缺文武效力,我阿父回去做什么?”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该含饴弄孙,乐享天伦了。”
“才六十而已,朝中老臣比姨父年长的多得是呢,扬侯致仕的时候都七十好几了!”越绶小心忖度如英的脸色,“其实,我这次来永昌,临行前太子特意找我叙了一回话······”
如英停了笔,煞是郑重地问道:“那需要我跪下来,恭听太子殿下的训示吗?”
越绶笑意讪讪:“不过一两句家常闲话,阿兕你也忒认真了!”
“既是家常闲话,那外兄自己听也就是了,何必又转述给我?”如英换了一支着色笔,钩廓出浓烈的青绿之色,“我又不似外兄,与太子是血脉之亲。不过一介外臣之女,若不懂得什么是君臣分寸,来日难免会给家里带来倾覆之祸。”
越绶听得寒毛直竖:“这话过分了啊!”
如英眉眼未动分毫:“哦,说句实话就过分了啊!”
有一种人会在经历世事变故后变得圆滑,可还有一种人,不仅学不会圆滑,反而会生出更多的尖刺。
越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于是赶忙换了一个话题:“你真的把小舅父扔塞外不管啦!”
“不然呢?”如英又停了笔,“那小公主是独生女,五年前惊鸿一瞥,就对小舅父念念不忘,死活不肯嫁人。这次见到之后,就立刻向小舅父求婚,她愿以一国之富,招小舅父为王夫,夫妇和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
越绶咽了咽口水。
如英又道:“而且那小公主生得黑发碧眼,肤白如雪,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美人自带权势,还真心相许,换成外兄,你会如何抉择呢?”
越绶呵呵笑了两声:“小舅父当真是好艳福啊!”
如英将画好的扇面放在扇托上,笑道:“听外兄这句话,就知道你真不愧是小舅父带大的,永远只会选择自己喜欢的,而非喜欢自己的!”
越绶舔了舔嘴唇,强笑道:“阿兕你说什么呢?为兄只是羡慕小舅父,公主倒贴,可比倒贴公主强多了!”
“我如果没记错,外兄成婚后第一次与五公主动手,是因为那对姊妹花吧!”
如英微笑着凝视越绶沧桑疲惫的面容,宣太后过世后,文帝就不免对宣太后所出的儿女多了几分优容,五公主气焰又嚣张了起来,想来这几年他也过得甚是不痛快。
“五公主的幕僚看上了她们,你不肯给,五公主便把她们送给了长公主的孙子黄阳,你得知后亲自上门将她们给接了回来。五公主自觉跌了面子,与你大闹了一通,说要杖毙她们,不然就送到军营里去做军妓,你忍无可忍,打了她一巴掌······”
这事一出来众人都觉得越绶小题大做,借机发泄怨气,甚至越皇后还将他召进宫训斥了一顿,越绶认打认罚,唯独越皇后让越绶将那对姊妹花交给五公主处置,越绶梗着脖子,死活不肯。
最后还是如英出面向越皇后讨情,将那对姊妹花要了过来,替她们脱了贱籍,置了嫁妆,在自家部曲中挑了两个心地淳善又有本事的,将她们好好地嫁了出去。
越绶苦笑不已:“你都知道了?”
如英替越绶斟了一卮酒,她笑道:“碧梧说感念我的知遇之恩,可她不知道,是你引我去见的她,也是你帮她脱籍,送她金银,助她返乡,还托当地郡太守悄悄照拂于她,每年还派人传去我的音信,让她安心。”
越绶侧过头去,不让如英看见他湿润的眼角,“我就是看她可怜,没有别的意思!”
如英也不拆穿,其实以越绶这等身份,喜欢一个舞姬,纳入府中为姬妾,对于那女子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可是他没有,或许是出自少年人天真的善意,或许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爱意,只盼着她好,而不必非要在一起,天长日久,消磨掉初见时的心动。
碧梧或许知道,所以多年来一直隐居乡野,任凭千金万金送上门,她也不愿再披黄金衣,再登白玉台,为权贵献舞。
她或许又不知道,所以只牢牢记得她的恩情,将门下弟子送来服侍她。
可她身边是不用外人的,但这份心意,她也不能随意转手送人。
于是姊妹花留在了越绶身边,那个歌姬,也被越绶以三万钱,从四皇子府讨走了。
越绶被人戳破心中隐秘心事,缓了又缓才道:“你就不能笨一点吗?”就不能给他留点面子么!
如英轻哼了一声:“装傻有什么用?骗得过旁人,骗得过自己的心吗?”
越绶无言,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便看见书庐里霍不疑起身代崔祈送客。
如英与越绶忙忙地侯至书庐门口,虞侯看越绶脸色,就指着如英问道:“又与你外兄吵架了?”
“我才没有呢!”如英看了一眼站在大越侯身边的霍不疑,半带轻笑道,“我就是与外兄说了小舅父的事情,外兄听完就成这样啦!”
大越侯以为越绶是担心陶询的安危,笑道:“也不枉你舅父养了你几年,还算有孝心。”
越绶刚想应是,结果如英又来拆他的台:“外兄才不是担心小舅父的安危,他是感慨小舅父一把年纪了,还风姿不凡,引得外族公主求嫁,反观自己······”
如英侧头将越绶打量一番,啧了一声:“一过三十,人老珠黄,颜色大不如前咯!”
兄妹两个从小就爱斗嘴,长大了也一样,大越侯与虞侯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浑然不察在一旁的霍不疑脸黑如墨。
越绶气得要去拧如英的脸,如英飞快蹿进书庐,越绶看着端坐案后,正凝视自己的好姨父,老老实实地将手收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