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靡靡忽至今(十二)
第二日晨光熹微,赵媪就命人回家将如英旧时的书案搬过来,进进出出的,也没有瞒人。
于是想知道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菖蒲道:“一张书案,就算用料和做工再好,也不过一张书案,抢了又如何?正好借机看看女君心里有多向着咱们女公子!”
傅母想了想,的确如菖蒲所言,一张书案,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又是自家女公子用得上的,“无意”中要了过来,她们也有借口,若是四娘子非要抢回去,大不了就闹一场,到时候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傅母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招手将菖蒲叫过来耳语一番。
菖蒲听完连连点头,又拍了拍胸脯:“这事奴婢们在葛家都做过不知多少次了,您放心便是!”
外头的动静瞒不了人,低头研墨的苜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程姎,只见自己女公子正在誊写账目,一脸专心致志,似乎真的不曾听到那窃窃的私语声。
书案很快就搬回来了,上面蒙着一层盖布,所以众人只能看到那庞大且粗笨的体架。
如英让谷雨将盖布掀开,少商身边的婢女们都忍不住发出“啊”的惊呼,眼中俱都闪着热切的光彩。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萧夫人这些天的一抬一压,不说少商心中隐隐不悦,便连她们这些仆婢心中也着实为自家女公子将来的前程捏一把汗。
尤其是莲房,她是程家部曲之女,自被派到少商身边服侍,父兄较之前也更得家主重用了——这一点恰好和和阿苎截然相反。
阿苎是因为丈夫和儿子得力,才被派到少商身边,充当萧夫人的耳目,可莲房一家人的指望都在她身上,而她的指望,全在少商身上。
所以莲房服侍少商不过几十日,便凭借这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带来的忠心,从阿苎手里抢到了小婢女的管束权和一部分仆妇的指挥权。
如英将莲房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很满意,幼妹身边虽然良莠不齐,墙头草一大堆,可到底还有几个看得清形势的。
她揽过幼妹稚弱的肩膀,指着书案问道:“如何,可还瞧得上眼?”
“阿姊,我不能要!”少商有些迟疑,“这太贵重了······”
如英不以为意:“贵重么?比起送给长兄的全套文房,次兄的黄骠马,少宫的象牙算畴,一张书案也算不得什么吧!”
“还有就算贵重又如何?”如英环望众婢,刻意提高声音道,“论国朝体制,你是侯府嫡女,本就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出身可以比拟的;论家族宗法,你是家主嫡女,宗祠叩拜,你在前列,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如英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少商听的,更是给底下的仆婢喂上一颗定心丸。
萧夫人这个生母,这个女君轻视少商又如何,她敢把少商过继出去,把程姎过继到膝下吗?
她不敢的。
这个家说到底姓程,萧夫人是掌控内宅,可程始才是一家之主,掌管整个程家的是他。
除非程始亲自将这个女儿贬入尘埃,否则少商便可借用父亲的权势为己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如英不会在程家久住,她也不愿意在程家久住,所以她要教会少商如何使用自己身份后面代表的权势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哪怕是狐假虎威!
人总要先站起来,站稳了,才能走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再至跑跳,最后挣脱牢笼,一飞冲天。
“士庶之别,犹如天堑,诗礼之训,何人敢违?”如英拍了拍少商的肩膀,“这个家里如果连你都要低头,那谁又敢抬头?”
少商将肩膀打开挺直,抬头看向如英:“是,阿姊,我明白了!”
这些道理不是没人知道,只是碍于萧夫人的威势无人敢言,但只要被挑破了一个口子,被压抑的野心和欲望就会决堤而出,届时就算少商力有不足,她身边这些人也会卯足劲为她争的。
这就是人心天性中的不屈服!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贱骨头,没有谁一生下来就甘愿被人踩到脚底下,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愿意被人告知你就该如此一辈子庸庸碌碌,不得出头!
少商身边没有伴着她一同长大的心腹仆婢,她对这个崭新的程家,对萧夫人乃至她身边得用的人更是生疏,而萧夫人也没有打算带着少商熟悉这个家的人事。
做个事事听从长辈的安排的文静淑女,将来遵照父母之命嫁个乡野富户,就是她一眼望到头的一生。
而程姎呢,凭借萧夫人对她的疼爱,将来若无差错,一定能嫁入公侯之家。
这样强烈的对比,少商自然不服,她自知落下太多,她也可以低嫁,但她不接受被安排只能低嫁。
今日除了书案,如英还要送少商两个婢女。
一个细挑身材,鹅蛋脸,大约十六七岁,身上带着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草药味。
如英道:“她叫阿鸢,跟薛府医打了几年下手,粗通医道,你身边也要跟一个懂药理的人照顾你,我才放心。”
少商冲阿鸢点了点头,阿鸢立即拜倒在少商跟前:“奴婢阿鸢,拜见女公子!”
还有一个看着比阿鸢略小两岁,但看着十分老实干练。
“她叫芡实,不多话,但有眼色,会做事。”如英话说完,芡实也跪下拜见新主。
少商叫起之后,她就立刻站到少商身后,与莲房恰好一左一右,将少商护在中间。
少商被赵媪教了许多御下用人之道,自然知道如英当面送她婢女为何。
傅母忠于阿母,莲房虽然倒向于她,可过分倚重,难免有坐大之嫌,再来一个芡实,相克相济,莲房若想站稳她身边第一人的位置,自然要为她拼了命的效忠。
少商想了想,便吩咐道:“莲房,你带人把阿姊送我的书案搬回去,小心些,别磕着碰着了!”
莲房欣然领命,谷雨又带人将盖布重新蒙上,“外面仆从洒扫,难免扬起灰尘,还是盖着好!”
莲房领人去后半个时辰,忽然来了两个腰悬刀剑的武婢,“女君唤四娘子前去问话!”
如英看了一眼正在习字的少商,示意她不要停笔,写完这张再说。
武婢等不及,居然伸手捉向少商的肩头,如英忿然作色,高声喝道:“贱婢安敢如此放肆?”
如英身边亦有武婢随侍,立即抽刀砍向两人,萧夫人的武婢退后两步,纵然不敢出手还击,但语气还是十分冷硬:“婢子等奉女君之命,不敢有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二娘子恕罪!”
如英冷笑一声:“谁说不去了,我们现在就去!”
如英招来赵媪吩咐两句,然后牵着少商的手步向九骓堂,两人身后跟着二三十名随侍,不像是去接受问罪的,反而像是去兴师问罪的。
果不其然,如英带着少商还未进入九骓堂,早已接到报信的青苁就迎了出来。
如英再不复往日的好脸色,冷声道:“青天白日,两个武婢就带着利器闯入我居所,不懂礼数也就罢了,谁给她们的胆子以下犯上,对女公子动手动脚的?”
青苁吓了一跳,有些不信:“此事果真?她们不敢的罢······”
“那青姨就是觉得我撒谎了!”如英眉梢高高扬起。
青苁一个“不是的”还未出口,就见桑氏带着婢女脚步略急地走了过来,“好好的,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方才的话,她也听到了几句,便对着青苁道:“你也糊涂了,哪有为着两个奴婢责问女公子的,还不快快处置了!”
青苁连连应是,桑氏又一手一个牵起两个女孩,笑道:“外面冷,你们都不能受寒,咱们进去说话吧!”
如英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九骓堂,人在外面身上冷,入内只怕心里发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