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靡靡忽至今(二)
程始次日就带着部曲,押着数车礼物,往雒县而去。
一路上经过郡县州府,听得程始是给文昌侯送节礼的,无一不是称兄道弟,酒肉款待,再殷殷相送,甚至还想托程始转达自己对文昌侯的景仰之情,再捎带些许敬意。
程始如何敢接,又不敢得罪人,把嘴皮子磨破了才脱身出来,接下来更是只敢露宿荒野,昼伏夜出,才免了许多人事纷扰。
而至到了雒县,文昌侯派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家臣,一名姓周的骑都尉相迎。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面容上狠看了两眼,无奈一把络腮胡遮住了大半张脸,实在看不出俊秀美丑,对方也就立即扭过头去。
而后到了雒县县衙,周诚自去复命,另有一名衣着不俗的管妇将他引至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
管妇笑道:“贵客远道而来,十分辛苦劳累,还请先稍事梳洗,晚上侯爷设了筵席款待大人。”
随后又提醒道:“雒县不比别的地方,这县衙更不是寻常治所,还请贵客不要乱走动,有事请摇铃铛,仆婢们都在外面听贵客的吩咐。”
说罢递上一只纯金所制的铃铛,又躬身退下,行动干脆利落,脚步轻盈无声,竟然是个练家子。
程始梳洗过后,一个婢女领着四五个仆妇提着食笼来送午膳,每一样捧出来后,婢女都用银针试过毒,再端上他面前的食案。
程始心中略有惊色,面上也不由带出来些。
婢女会意,笑道:“贵客勿惊!因为公孙氏的死士常来叨扰,所以女公子特意吩咐过,入口的东西要多添一倍小心。”
程始听得“女公子”三个字,手不由攥成一个拳头,本想问几句的,但婢女上完膳后就退了出去。
程始食不知味地用完了午膳,又一个人沉默地坐至黄昏。
天擦黑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阵喧闹声,似是有贼人闯了进来,但很快又平息了下来。
一名侍卫进来道:“程校尉,我家侯爷请您往正堂赴筵。”
走出客院时,地上血迹未干,程始不由多看了两眼。
侍卫解释道:“这是公孙氏的死士,怕是知道今日来了贵客,特意来刺探消息的。”
程始呼吸一滞,也不敢多问,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到了正堂。
正中首位坐着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的中年男子,朗目疏眉,威仪异秀,一双眼睛看过来,就令人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无所遁形,心下不由惴惴起来。
他身旁伴着一位姿容如玉的年轻公子,两人面目极为肖似,一看便知是亲生父子。
程始忙上前拜见:“校尉程始见过侯爷,见过世子。”
崔祈笑道:“何必多礼,请起!”又看向侧身避礼的儿子,“子怀,给程校尉见礼。”
崔无度依父命朝程始缓缓拜下磕头,程始慌忙避开,“我等一介草莽,怎敢当世子如此大礼?”
“你是阿兕的生父,自然受得起她兄长的礼拜!”崔祈言语淡淡,落在程始耳里,无异于一道炸雷。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侯爷说得可是真的吗?她真是我家姌姌······”
崔祈见程始如此,唇边笑意渐深:“我骗你做什么?”
“那,不知······”程始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不知我可否见一见这个孩子?”
“阿兕往白鹿山贺寿过后,便往幽州散心去了。”崔祈边说边请程始入座,“等回都城你们再见吧!”
而至筵席上,菜色美味,酒水醇厚,乃至所用器具,更是一色莹白如玉的磁器,程始用膳的时候都有些束手束脚,生怕把碗卮给磕破了。
好吃好喝过后,崔祈又命侍卫护送程始回客院安寝。
等人一走远,崔无度就掀了面前的食案,汤碗点心碟子和里面的食物洒溅得满地都是。
崔祈知道儿子是气狠了,不然也不会糟蹋食物,但还是冷声道:“你胆子愈发大了,敢在我面前摔东西了?”
崔无度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崔祈也哼了一声,命人送上竹鞭,在儿子背上狠打了两下,崔无度疼得额上生了冷汗,却一声不吭。
“争之则失,让之则得,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崔祈问道。
崔无度瞪着眼睛,拍着地板道:“他,他们,敢!”
一个寒门小户,区区校尉而已,也敢和他家来争孩子!
只消一两句话,自家就能断了程氏一门的前程,叫他们一辈子在乡野里出不了头,更别想出现在阿妹的视线里。
崔祈自然听得出儿子话语里的未尽之意,啧了一声,骂道:“蠢货,你阿妹刚念书的时候,就知道打蛇不死,必遭反咬的道理。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此事不做便罢,如若要做,必要做绝才好!”
崔祈盯着儿子的眼睛,一脸冷酷:“你要杀死阿兕的生父母,她的兄弟,并和她血脉相关的一干人吗?”
“你想叫她恨你吗?”
崔无度反手摸了摸背上被打痛的地方,又哼了一声。
崔祈知道这是儿子服软了,解开他的衣裳,亲自拿了药给他捈。
“这程始看着还有几分聪明,这一路的应对,也算知道进退。程家的事情,我也打听过了,纵使内宅有几分龃龉,可看主君行事,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那程家夫人么,也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料她也不敢委屈阿兕。”
崔无度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再说,你能将你阿妹藏一辈子,叫她一辈子不露脸,只为叫她不和程家碰头?”
崔祈也没想到女儿长得完全不似生父生母,反而像隔房的叔父,若是别家,做点手脚也就罢了,偏是桑太公的郎婿,这倒叫人不好办了。
“血脉是割不断的,与其等程氏找上门,不如我们先找上程氏!”崔祈重重地在儿子肩头拍了一下,“再有,阿兕身上的素服也该想法子给她脱了,这事是你去办,还是我去办?”
崔无度扬了扬眉头。
三年孝期早就过了,只是阿妹仍是一身素衣,金银首饰一概不用,更不肯食用荤腥。
他与阿父不敢强逼,但好言好语劝她,她也不肯听。
父女兄妹僵持了两个多月,差点没吵起来,如今既然有人能出头做恶人,崔无度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暂时容忍一二。
崔祈看儿子被说通了,便道:“再者,永昌暂时是不能回去的,都城咱们两个又不在。你二叔事情忙,你两个堂弟年纪小不知事,说不定还要她帮忙照看。”
“你二叔没有续弦,你还未娶妻,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女孩儿,你也忍心看着她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崔无度被说得偏过头去,心中虽已知此事无法转圜,但面色还是愀然不乐。
然而下一刻忽然感觉肩膀又被十分温柔地拍了拍,扭过头来一看,只见他那老狐狸成了精的父亲笑得温煦随和。
崔无度身上汗毛倒竖,衣裳都顾不得拉上,起身就要跑,却被早有预料的崔祈一把按住,“你去幽州将阿兕接至都城,再好好地将我这番话说给她听······”
崔祈还未说完,崔无度已经恨恨地拍起了地板,合着坏人都留给自己和程氏夫妇做,单留老狐狸做好人,真是奸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