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靡靡忽至今（一）
程止第一次见如英，是在白鹿山，她随着她舅父陶三公子，一齐来向外姑贺寿。
小女孩做儿郎打扮，外披墨色氅衣，内里是霜青色的袍服，头上带着一顶白玉莲瓣纹的小冠，除了腰间的平安扣与无事牌，再不见任何饰物，一身冷冷素素，却更显高华之气。
陶三公子将孩子看得很紧，等闲不让离开视线，更不许人多问闲话，只让妻兄考教了一番学问。
这孩子眉眼间藏着一股孤戾之气，言辞也甚是犀利，尤为精通《易》与《春秋》，你来我往之下，妻兄竟然被驳倒了，掩面连道惭愧。
程止陪侍在侧，隐隐觉得这孩子眼熟，但到底是哪里眼熟，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直到妻兄桑宇一语道破：“咦，这孩子倒有几分像子顾！”
程止一愣，是啊，这张脸他在镜中天天都看的，可是他还是觉得这孩子还另像一个人，只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
忽地到了晚间，他听见妻子说：“姒妇真是有心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琴谱，阿母见了如获至宝，很是喜欢呢！”
程止“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吓了桑氏一跳，他知道那孩子像谁了，她长得竟与萧老夫人有五分相似。
“夫君说得是谁？”
“就是那个陶三公子的外甥女啊，她长得不仅像我，还像元漪阿姊的阿母，萧老夫人啊！”
程止一脸激动，若说像自己还能算巧合，那既像他，又像萧老夫人，那未必也太巧了。而且算起年纪，若是小侄女还活着，也该是这么大了。
程止问得小心翼翼：“你说，她会不会是姌姌？”
桑氏叹了一口气：“陶师兄除了说这是自己的小外甥女，可曾说了这孩儿姓甚名谁，父母何人？”
程止仔细想了想，发现陶询哪怕是带这孩子上前祝寿的时候，也是称之为外甥女，而隐没了其姓名，女孩也是自称晚辈，君舅君姑也没有多问。
在陶询将孩子带到男宾席上的时候，也未见两位长辈并几位妻兄有所置喙，当真奇也怪也。
桑氏道：“陶师兄有两个姊妹，一个嫁入了河南陈氏的主支，膝下唯有三子，并无女儿。”
“那还有一个呢？”程止问道。
桑氏淡淡瞥了丈夫一眼：“还有一个嫁入了丰县崔氏，其郎婿便是如今崔氏家主，文昌侯是也。”
程止倒吸一口凉气。
桑氏又道：“这位文昌侯与陛下是同乡，又有总角之情，从龙之后屡立奇功，陛下十分爱重。新朝定鼎后，以国姓赐封，列侯之中爵赏第一，食邑万户。”
桑氏说得这些程止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侯夫人子息如何？”
“文昌侯夫妇结缡十年方得一子，待得再育第二子，因遭兵祸，不幸早产夭亡。崔世子为了抚慰侯夫人丧子之痛，不知从哪儿抱回了一个女孩儿······”
程止听到这里不由紧握住桑氏的手，眼里全是希冀的光，可桑氏后面的话却给了他当头一喝：“侯夫人得了这个女儿，爱逾性命，宠纵非常，连亲生儿子都多有不及，乃至文昌侯，更是非常一般的看重，不仅亲自教女儿读书，又遍请海内名士大儒给她授课······”
“她便是姌姌，你觉得文昌侯会将这孩子还回来，还是叫婿伯和姒妇上门认亲摘果子？”
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教出来的孩子，绝不可能轻易还回来，可若是去认亲，只怕又有攀附之嫌。
程止一时只觉进退两难，他知道兄长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个幼年走失的女儿，哪怕知道生还无望，这么多年也没放弃过寻找她的下落。
他想了又想，还是给长兄程始修书一封，言道此女极似程萧两家血脉，请兄长自作定夺。
程始接了信，与萧夫人一同看了，程始激动得不能自已，眼中已然泛起泪光，萧夫人则冷静多了。
萧夫人道：“大人，此事不好办啊！”
她日常与几位贵胄夫人交往，没少听说文昌侯夫妇溺爱女儿的轶事。
听闻有一年元宵佳节，小女孩因为风寒未愈，不能出门赏灯，可她偏想看灯，嘴巴一瘪，还没开始掉眼泪，侯夫人就心疼得受不了了，直接命家人将城中的花灯购置一空，将整座府邸装点得如水晶宫一般，再用步撵抬着小女孩在家中赏灯。
再有一年，这小女孩儿因为几句口角，与人打架，还冲进人家家里一通打砸，被告到御前，文昌侯轻描淡写两句话撇了个干干净净，回家后连句重话都没说，更别提管教了。
还有一年，小女孩儿任性起来，炎炎夏日里非要去玩雪，还好永昌境内有一座高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于是侯夫人就不吝人力凿山修路，豪掷万金在山顶建了一座别院。
零零总总的，她全都说给了丈夫听，又道：“大人，便是我等亲生父母也做不到此种地步，可见文昌侯夫妇定是将这孩子视作心头珍宝，又岂是我们能觊觎的！”
程始听完，沉默良久才道：“那总要去见一见，哪怕是偷偷的也成啊，到底是咱们的女儿！”
他虎目含泪：“她小时候，我都没好好地抱过她！”
萧夫人打断道：“她丢的时候不过两岁，而且素有痴症，不能言语，不能认人，如今却如此聪明伶俐，说不定是三弟弄错了。我们若是蓄意刺探，文昌侯眼里可不揉沙子，届时若是生恼，大人可担得起上位者的怒火吗？”
程始无奈地捶了一下榻，他知妻子说得对，可本来没有希望的事情，如今突然迸出点火星来，就会忍不住一想再想。
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韩大将军竟然派他去给文昌侯送仲秋节礼。
程始只觉是天赐良机，可萧夫人却心头一震，这种送礼的事情不应该交办给家中子弟或是心腹随从么，何故遣一个外人？
她目光不由转向程止的信，这封信从发出至他们手中不过二十来日，可文昌侯竟已查清事情始末了，唤人去见，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姌姌丢了十多年，他们夫妇多方打听都毫无消息，偏这么凑巧在桑老夫人的寿筵上与三弟撞了个面对面，这也实在太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