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一行归(二)

霍不疑身手矫健,更兼女孩腰间镶着一颗悬珠,在昏暗的地牢中熠熠生光,他在尚余几寸的石阶上轻轻一蹬,长臂一揽,将如英擒到怀中。

如英感觉环在自己身躯上的臂膀坚硬如铁,箍得她骨头发疼,仿佛被生生嵌进去了般。

上方四名侍卫来不及惊呼,只听喀拉一声,原本的门口从顶上落下一面巨大沉重的石门,干脆利落地将他们隔除在外。

地牢内一片漆黑,如英摘下腰间的悬珠,向上探视,霍不疑瞥见一块微凸的石头,立刻伸手挂住,想带着女孩向上攀去,可眼见上方窟窿又要合起,他只能放开那块石头,转而用脚探地。

他身高腿长,隐约觉得下方是实地,便放心落下。

谁知下面不是平地,而是极为陡峭的巨大斜坡,两人收势不住,只能顺着斜坡滚落下去。

霍不疑无计可施,只能尽可能地将女孩拢进怀里包裹起来,他知道此时最正确的姿势应是全身蜷缩,用臂膀护住头颅,但此时他别无所求,只求怀中人不要伤到就好。

两人滚得昏天暗地,头、肩、背、腿俱被坚硬石壁磕碰了无数次,如英疼得不住闷哼,霍不疑便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忽然,他感觉女孩从自己怀中伸出手臂,将一张柔软而微带凉意的东西覆住自己的头颅,织物绵密,富有韧性,他立刻明白这是梁州牧送给她的贴身软甲。

这软甲是由金丝和一种特殊的藤枝编织而成的,这藤枝生长得极为缓慢,大约五十年才能长成一枝可用的。

炮制手法更是烦琐,非得积年老织工和老匠人不能将之缕丝成线,但制成之后,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极为难得的护身之物。

不知翻滚了多久,两人就以这古怪的姿势落到明亮的平地上,巨大的惯性让两人又翻滚几圈才稳住身体,停下时霍不疑垫在了下面。

如英想爬起来,却被霍不疑掐住颈子给压了回去,他声音里包含低怒与后怕:“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跳下去,你是要逼死我吗?”

“我当年也是这样看着你跌落山崖,你有想过当初我是何种心情吗?”如英冷笑道,“如今一报还一报,咱们彻底两清!”

“清什么清,你休想!”霍不疑高声驳斥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除非我死在你前头,否则你休想摆脱我。”

如英也被激起了性子,高声回道:“若你想这样,那不妨先弄死我,然后把我的尸骨烧成灰,装在锦囊里,日日带着。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想尽办法跑到你看不见追不到的地方去!”

霍不疑气得颈上青筋暴起:“崔如英!”

“叫我作甚?!”如英凶得一点不落下风,“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我们之间没有第三条路!”

“那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我就不!”如英咬牙切齿地哼笑一声,“我现在只盼着你长命百岁,然后看着我将你抛在脑后,看着我痛痛快快地活,你余生日日不得好过,这样我心里才觉得受用呢!”

霍不疑深褐色的眼睛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忽然一旁响起十分煞风景的咳嗽声,两人只好转头去看——适才坠落的袁慎和梁邱起等侍卫,还有如英的武婢与几个部曲,他们正举着火把,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抱成一团,互撂狠话的两人。

他们比霍崔二人提前落地,用火折子点燃火把没多久,霍崔二人就滚了下来,然后搂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侍卫们还好,毕竟是习武之人,护住自己是没问题的,袁慎就十分惨烈了,不但磕破了头,流了一脑门子的血,还把左臂给弄折了。

众目睽睽之下,霍不疑和如英也不能继续躺在地上,霍不疑不肯撒开如英的手,如英气道:“放开,我要穿软甲!”

霍不疑将软甲上的灰拍了拍,递了过去。

几个武婢立刻上前将如英围住,如英脱掉外袍,飞速将软甲穿上,正当欲穿回外袍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腐臭味,这味道是······

她心中咯噔一下,然后看向捂着胳膊,痛得脸色发白的袁慎。

袁慎不明所以,刚想问怎么了,忽然四周又响起那熟悉的喀拉声,众人适才滚落的那个斜坡口落下一块巨大的垒石,瞬时将入口堵上,隔绝了来时路。

与此同时,周围的石壁上的油灯也亮了起来。

众人看清了周围形势,倒吸一口凉气。

适才因为只点亮一个角落,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石室,谁知灯光亮起后才发觉这里竟是个宽敞巨大的地下宫殿,足足有半座长秋宫那么大。

霍不疑环顾这座地下殿宇,神情异常凝重,尤其是看见地上散落的零星兵刃和铺盖,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一名侍卫忽然惊呼一声:“少主公,你们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臂看向殿宇一侧凸出去的角落——死尸,竟是小山般的一堆死尸,适才的腐臭味便是此处传来的。

众人走上前去,扶着袁慎的那名侍卫忽然惊叫道:“袁公子,你,你怎么了······”

袁慎双目含泪:“这,这是我家······我家的部曲!”

他不顾腐臭味,颤抖着扑上去,摸到那熟悉的蓝白相间的袁氏侍卫袍服,眼泪簌簌而下:“是我让他们投降的!我们被诱入那片林子,前后退路都被阻断了,我想与其让大家战死,不如投降保全性命······田朔竟然杀降?!田朔,田朔竟将他们全杀了······”

地下阴暗寒冷,这些尸首尚保存着生前的表情,愤怒而暴烈,仿佛诉说着被缴械后屠杀的惨状。

袁慎看到一张熟悉的亡者面孔,虬须黑面,怒目圆睁,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吴师,吴师,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众位!”

如英也看见了那尸首的面目,也叹了一口气。

这人是袁府的侍卫首领,从小护着袁慎长大,还教过他弓马拳脚。因为袁州牧常年不在儿子身边,梁夫人这个母亲又是有跟没有一个样,这名忠诚宽厚的侍卫首领于袁慎而言,几乎亦师亦父。

面对这等人间惨状,一名少年侍卫先是叹气,然后嘀咕道:“投降也看人的好吗?我们少主公就不会这样出错······”

梁邱起用力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如英已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反讽道:“可不是么?你家少主公英明神武,这辈子就没吃过亏,没跌过跟头,没做过一件蠢事!”

如英让自家部曲将袁慎给拉过来,看着对方的眼泪,她面无表情地道:“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无论敌人在你眼中何等不值一提,你都应该重视他, 否则,必将为自己的轻慢和大意付出千百倍沉重的代价。”

这是非得自己狠狠痛过,才能获得的感悟。

如英也是在幽州草原一行中才改了行事作风,无论何时何地,她总要备一条退路,绝不使自己陷入绝境,孤立无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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