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移草木心(一)
更衣之后,如英不愿立刻回到席上,便沿着宫廊走到长秋宫最后面的偏殿,她倚着朱红色的栏杆坐下,看庭院中开得繁盛似锦的花树。
如英想起曲泠君洋溢着热烈情意的脸,微微一叹,情爱能让人焕发生机,但反之,也能令人忧怖致死。
她也是看着父母情深长大的孩子,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最后呢?
所有的海誓山盟都随芳魂杳渺而去,独留下生者一遍遍地回想曾经的恩爱情深,痛彻心扉。
阿父的白发就是那时候长起来的,他从来不对人述说自己的伤悲,也不埋怨阿母心狠,还时常宽慰她和阿兄:“还好先走的人是你们阿母,若是我先她而去,她怎么熬得过去呢?”
可阿父也熬得很艰难啊,甚至,时至今日都没有熬过去。
看着空空荡荡的九皋堂,阿父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家里有不少轩馆可以住人,可向来喜疏阔的阿父偏挑了形制小巧,仅供一人容身的蕉棠花榭。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阻碍长久不仅有阴阳两隔,还有人心易变,利益取舍。
谁都不是谁的必不可缺,谁都不是谁的不能放手。
如英闷闷地吐出一口气,因为前殿筵席正酣,宫婢们忙于服侍,这里便清冷无人,安静到似乎连风拂过花枝的声音都能听见,不过也可能是她微醺之下的错觉。
“如英······”
远处传来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叫她。
“如英!”不容置疑的男子声音传来,她不禁侧头看去。
霍不疑一手撑着廊柱,笑得眉眼清澈:“原来你在这里!”他几乎找遍了整座长秋宫,才找到这里来。
如英想不明白,为什么霍不疑还能笑得像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厌烦和憎恨涌上心头,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霍不疑在朱栏上轻轻一按,如离弦之箭纵身一跃,三两步追上如英,一把扣住她手腕,然后顺势一翻,另一手撩起她的袖管直至上臂。
果然如袁慎所言,雪白柔软的肌肤如新雪无暇,一点印记也没留下。
霍不疑倏然沉下脸:“我有话想与你说!”
如英知道自己挣脱不了,于是朝宫廊后的宫室偏了偏头:“松开手,进去说!”
霍不疑眉峰一扬,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进入宫室,如英挑了个靠窗的地方,依着窗框站着,霍不疑站在门口,背身反手阖上了羊皮纸新糊的精致花栅门,如同阴沉的神祇缓缓向她走来。
走到身前三步之处,霍不疑掀起自己右臂的衣袖,上面是一圈深粉色的小巧牙印:“为什么你的伤痕已经痊愈得看不出一丝痕迹了,当初我咬得那么深!”
如英眉眼透出毫不掩饰的冷淡:“因为我用了最好的药,祛疤消痕,断腐生肌,不到一年,就已经恢复如初。”
“你食言了!”
“我没有!”如英忽然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笑容,“你还记得我在霍夫人灵前发的誓吗?”
霍不疑当然记得,西北无数个寒夜里,他都是靠着那句话撑下来的。
“我当初说的是——”如英双眸如利箭般锋锐,深深刺穿了霍不疑的心,“我活一日,凌不疑便在我心里活一日!”
她特意在“凌不疑”三个字上重读,霍不疑便猛地醒悟过来。
她明明猜到了他不是凌不疑,却没有戳穿她,还立下了这个誓言,所以她早就决意与他了断。
“你耍我?”霍不疑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你骗我!”
“是你在涂高山先耍了我,也是你最先骗了我,我不过是依礼回敬一二!”
如英冷冷一笑,脸上全是自傲之色。
她从小只认一个道理,那就是被欺负了一定要还手,而且还要十倍百倍地用力还手,直打得对方再也不敢招惹她才算完。
霍不疑最喜欢看如英负气任性的样子,但这一刻他却无比憎恨起来,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凭什么她却可以全身而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另嫁他人,凭什么?!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筹算谋划求她心软,求她原谅,直接一大步跨上前去。他将所有制敌之策抛在脑后,毫无章法地揪住想要跳窗逃跑的女孩,拧过她的胳膊,半压着她,掀起衣袖就咬了下去。
剧烈的破肤疼痛从上臂传来,如英右臂被扣得动弹不得,只能用左手还击。
她攥紧他的头发往后扯,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可霍不疑面色如常,牙齿继续用力,只用冷戾的眼睛狠狠瞪她。
如英咬着下唇,痛极了也不肯吭声,用刚蓄起的指甲狠狠抓他的脸和脖子,在抓出道道血痕的同时,她的指尖也冒出血丝。
霍不疑终于松嘴了,如英漠然地抽回自己的胳膊。
看着上面重新覆上的血痕,她冷冷一笑,然后扬起手掌,打了霍不疑两个耳光。
打完她就想走,岂料霍不疑伸手将她拽进了怀里。
他右手从腰间的锦囊里摸出个白玉小瓶,左臂微屈,准确捏住女孩的右臂,右手指尖勾起衣袖,再侧头用牙齿咬住,用拇指推开白玉瓶口的绒塞,将里面的药粉均匀地撒在咬伤处。
消炎的药粉沾上伤口,就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如英又踢又踹,可霍不疑始终不动如山。
他仔细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每个血洞之上,神情专注无比,如英心里恨得要死,骂道:“你个疯子!”
霍不疑面色不改色:“你也不遑多让!”
“你混账!”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两人怒目对视,如同结下生死大恨的前世仇敌,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如英反手又给了霍不疑一巴掌,“既然我这样不好,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霍不疑没有回答,掐着女孩的下巴,愤怒地深吻下去,像咬住猎物咽喉般发狠。
如英不喜欢这种被人强迫的感觉,死命地抓拧他颈上的皮肉,直至触到软软的耳骨,如英狠狠一揪,霍不疑身体颤了一下,缓缓松开了她。
两人互看彼此,眼里都是愤然的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