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旧盟寒(八)
“你我其实相识在我遇见如英之前,看在这些年你对我有用的份上,我叫你今日彻底明白。”
霍不疑双手负背,站到窗边,看庭院中花开甚好:“我很早就知道五公主是什么人了,暴戾、偏狭,骄奢淫逸,可素以贤淑明理闻名的骆娘子你,却与她相处甚谐!”
“你说,我是怎么看你的?”
骆济通不服地哀叫道:“我是为了父兄家人!骆氏子弟平庸,若我不能依附五公主,宣娘娘怎么会替我家说话!”
“是以你就看着五公主活活杖毙无辜的小宫婢,将偷瞧我的小女娘溺死湖中,然后你还替她在娘娘跟前遮掩?”
骆济通立时语塞。
霍不疑目光冷漠:“不过,彼时我以为你只是贪恋权势的寻常女子,直至那年淮安王太后办寿宴,我才知道是看走了眼。不曾想,你竟是个心狠手辣的。”
他嘴角一挑,讥讽道:“你那贴身侍婢春笤,是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也是后来才查到了些许端倪,那时骆济通已经远嫁西北,而如英也已经报复了回去。
骆济通擦拭泪水,冷笑道:“看来你对我有定论了?既然如此,又为何容忍我接近你!”
“若你真是个心存仁善的好姑娘,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骆济通握拳愤恨道:“你只看到我的坏处,却一点也看不到我的好处么?我恪守承诺,尽心竭力地服侍亡夫和贾氏双亲······”
霍不疑讥嘲地笑出了声:“骆娘子别装了!骆氏最近数十年来暗弱,族中女娘的婚事都用来交联权贵。你的姑母姊妹都认了命,可你不肯, 便明知贾家儿郎体弱多病,还一派大义凛然的要嫁过去,人前人后各种委屈做作,于是令尊令堂答应你,待改嫁时,一应都由你自己做主。如何,我说得不错吧?”
骆济通胸腔里犹如火烧,她大声道:“是又如何?初嫁从父,再嫁由己,等我守寡就是我能自己做主之时,我替自己做打算有什么错!”
她言语里满是嫉恨:“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崔如英吗?她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她看得如心头至宝,她走到哪里旁人都敬她三分!”
“她生得如此貌美,可文昌侯从没想过拿她去联姻,不是招赘继承家产,就是细心择婿,还拿半座侯府给她陪嫁······”
“因为她值得!”霍不疑想起如英,就不自觉柔柔一笑,“崔叔父爱她,因为她的到来,救了崔叔母的命,可崔叔父看重她,是因为她肯吃苦!”
“你只看她人前风光显赫,那你可知她从十一岁就开始接掌家业,每日除了写不完的课业,还有处理不完的庶务,甚至还要替崔叔父出面交际!”
“刚开始的时候,旁人欺她年纪小,又不是崔叔父的亲生女儿,没几个人瞧得起她,崔叔父有意磨砺她,故意放任她一个人去应对那些成年世故者的恶意与轻视。她熬了整整一年多,才从别人口里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变成了文昌侯府的崔娘子!”
继承人这个身份不是你给了,它就能是你的,非要有些能干出色的本事,才能将它担起来,才能为人承认高看。
霍不疑看向骆济通:“崔叔父并不忍心如此待她,几次提出叫她放弃,可是她不肯!不愿随波逐流,不愿被他人主宰命运,这是没有错的,但是要走堂皇正道,要光明正大地去挣,而不是拿旁人的性命去成全!”
骆济通闻言一凛:“你什么意思?”
霍不疑一字一句道:“你的前夫,贾氏七郎,究竟是怎么死的?”
骆济通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为了甩掉我,就血口喷人!”
“我从不无的放矢!”霍不疑像瞄准靶心一般盯着她,目光冰冷无情,“人人都说贾七郎的新妇是天底下第一等贤惠妇人,可我却知道你的底细。当年长秋宫有一位体弱老迈的侍医,你曾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数月。我记得那位侍医最擅长的就是药食调弄,有些隐晦的无人知晓的相克之物,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贾七郎的双亲对独子照看甚严,对当年饮食应该还留有记录!骆娘子,倘若我让他们拿当年你给贾七郎所用膳食去试验一番,你猜会有何结果?”
骆济通摇摇欲坠,哀哀恳求道:“我并非有意,我是为了你啊,十一郎!我从小就喜欢你,看见你又病又伤地来到西北,我就想过去照看你,我是放不下你啊!”
霍不疑半点不为所动,“如英虽然爱记仇,爱报复,可她从不对无辜之人出手。你嘴上说得好听,可害起人来无所顾忌。贾七郎何辜,贾氏双亲老年丧子,何其无辜!”
“他本来就要死的!”骆济通喊道。
“人都是要死的,差别不过是寿数长短罢了!”霍不疑厉声道,“二叔的侍医曾看过贾七郎生前的脉案,说他曾见过如贾七郎那般弱症之人,因为照料得当,成年后不但能娶妻生子,还活到四十多岁,不过你是肯等不及的!”
骆济通站直身体,她重重抹去泪水,自嘲地笑道:“好好好,你既视我若蛇蝎之人,为何不将我的所作所为揭穿!”
“因为你救过阿飞一命!”
骆济通愣了。
“梁邱兄弟的父母叔伯都随家父战死了,我必是要抚恤他们孤儿寡妇。那年若不是你放出灵犬搜寻,阿飞就冻死在雪岭中了,是以我没告诉贾家!”
骆济通眼睛亮了起来,谁知下一句就打破了她的希冀。
“不过昨日我已告诉你父亲了。等他从城外回家,就会处置你!”霍不疑道,“我告诉汝父,要么将你远嫁至处除益州、幽州与豫州的偏远之地,此生不得回返;要么将你幽禁起来。”
“总之,你救阿飞一命,我留你一命,算是扯平了!”
骆济通心头发寒,她咬牙切齿道:“不止这些吧!你留我,最大的目的还是拿我当幌子,好让崔如英活得轻松痛快些,是以这么多年你从未有一日真正忘记过她!”
“可是她不要你了,她与袁善见定亲了啊!”骆济通不甘心地嘶吼道,“你明知道她不会回头嫁你的, 你难道一辈子都要空等着吗?”
霍不疑问道:“为什么不行?”
骆济通哭道:“陛下不会任你这样胡来的,太子殿下也会被你气死的,你,你迟早要娶妻生子,延续霍家血脉······”
霍不疑远眺窗外,眼神清冷深邃:“千百年前,世上也没有什么霍家,只要我不想成婚,总能想到办法的。”
他声音隐隐透着傲意,无论过了多少年,他心中永远住着一个骄傲的少年,“我若想成婚,那一定是想与最心爱的女子同衾同穴,而不是因为什么利益纠葛或延续香火!”
事实上,在他得知如英的心疾可能使她不适宜孕育子嗣的时候,他就默默将儿女一事从自己人生中剔除了。
霍不疑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 ,便下了逐客令:“你救了阿飞一命,我亦放你一命。你陷害过如英,我就用你做了数年幌子,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或者再对她有任何不利的举动,否则我会让你和骆家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如今恩怨已清,骆娘子,就此别过,好走不送!”
说完,他拂袖离去,在西斜的金色日光下,身形修长,清隽俊逸。
骆济通痴痴地望着,心中既痛且伤。
她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她的心上人与天底下所有男子不一样,沉默安静的表相下,藏着一份天底下最纯粹热烈的情意。可惜,这份情意,从来不属于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