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六)
从那年初春算起,他已经有五年多未曾见到她了。
她依旧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天然一段骄矜可爱,又兼十分冷傲心肠,叫人爱恨两难。
霍不疑脑海中闪过很多关于如英的片段,有欢喜的,嗔怒的,也有悲伤落泪的,也有恨极痛极的,他轻声道:“七情五志有度,才能病邪难存,健康长寿!”
如英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身着无织无袖的半旧玄色长袍,满面风霜之色,两鬓间杂银丝,手上也生了冻疮,看来西北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看如英一直盯着霍不疑看,袁慎实在忍不住了,他快步走到如英身边,高声道:“多谢霍将军关照吾妇,不过也请到此为止罢!”
霍不疑看见袁慎,忽然想起那年在尚书台后殿的长廊上,袁慎对自己说的话。
除了称谓,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袁侍中与崔娘子尚未成婚,此时就称‘吾妇’似是不大妥当!”
袁慎面色冷冷,刚欲言语,就感觉手被轻轻拉了一下,不及反应,如英就已笑道:“原来是霍将军回来了,五年不见,将军变得叫人一时都认不出来了!”
她语气十分轻松,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熟稔,就像遇到的不是抛弃她的前未婚夫,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月前将军送来的贺礼我已经收到了,想不到西北那等苦寒之地也有那样的好东西,我很喜欢,将军实在费心了。日后我与袁侍中成婚,将军能再送我一份同等规格的贺礼吗?”
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如英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而站在对面的霍不疑一脸似喜似悲,喉头上下滚动,一句完整应对的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那我成婚时你还能再送一份一样的吗?”如英追问道。
霍不疑被逼问得几乎站不住,如英却拉着袁慎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你能送吗?”
霍不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袁慎见到这一幕本该是高兴的,可心底此刻只有莫名的烦躁。
“你不送吗?你为什么不送?”女孩的眼珠乌溜溜地闪着冷光,“你见不得我好吗?”
她一步步地往前逼,霍不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成婚那日你会来喝我的喜酒吗,你会恭喜我吗?”如英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叫人看得瘆得慌,“我找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人,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霍不疑呼吸急促,面上惶急发白,他应该说对的,但是他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太子看不下去了,仗义执言道:“崔氏,你闹够了没有?不是说要回家去吗,你还不走?”
对上太子,如英脸上露出一个含蓄得体的笑容:“妾这不是刚才被人叫住了,没走成么?”
她很有礼貌地与众人一一道别,然后拉着袁慎朝自家车架走去。
看着远去的车马仆从,霍不疑下意识地去摸右上臂,忽地一言不发地转身,简短地朝太子拱手告辞。
他挥退了赶上前的玄铁马车,直接夺过侍卫手里的缰绳,上马飞骑而去。
骆济通见霍不疑临走前甚至都没想起自己来,只好强忍难堪地叩别太子,自行回家。
太子根本没心情理她,他看着霍不疑远去的方向,恨恨一转身,奋力朝宫内方向奔去,身后跟着一长串才刚刚反应过来的宦官与宫婢。
宣德殿中,文帝听闻太子的讲述,与崔祐对视了一眼,看崔祐亦是一脸无奈的表情,他叹道:“如英真不愧是是鹤年的女儿,父女两个心热的时候如岩浆,能熔千年寒冰,心冷的时候便是千年寒冰,再滚烫的熔浆也暖不化最外面的冰层!”
崔祐也苦笑道:“臣这几年明里暗里也劝过子晟许多回了,无奈子晟根本不肯听!”
“父皇,崔侯,现在根本不是听不听劝的事情——”太子忍无可忍地敲了敲几案,“现在是崔氏实在太过分了,明知道子晟还喜欢她,她就故意让子晟难过,她这不是······”
看着文帝平静温和的眼睛,太子默默把“恃宠而骄”四个字咽了回去。
“子晟难道不知道如英是这样的人吗?”
或许是被越皇后教训得久了,文帝难得的说了句公道话:“可他就是喜欢啊!朕难道能下一道谕旨,叫子晟不要再喜欢如英吗,或者叫如英不要再折磨子晟了?”
太子也泄了气,但他还是忍不住替霍不疑叫屈:“但崔氏也太狠心了!”
那一句句地发问,就好比拿着一把匕首反复地捅进霍不疑的血肉里,每捅一下还要特意问一句“死了吗,没死可以再让我捅一下吗?”
文帝不置可否,他突然想起当年这对父女再三拒婚,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太子心里烦躁,又闷声问道:“可是子晟自己说往事已矣,将来要重新来过的,可看如今这样,他与骆氏的婚事还能成吗?”
文帝不由摇头,笑叹道:“痴儿!有时候,人嘴里说的话,未必是他心中所想。就说这几日朝堂上议的度田一事。子晟赞成,那是真的,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清查庄园田地人口于他又能如何。”
“可虞越等勋贵之臣还有几位驸马都极力赞成,能是真的么?这几家人丁众多姻亲遍地,更有许多附庸,就算当家人愿意,下头人能愿意吗,东拉西扯的干系太多了!”
说着,他看了崔祐一眼,笑道:“还有文昌侯与崔侯,他们两个赞成度田,大半也是真的。因为崔氏是商贾出身,爱做买卖不爱置田地,崔世子虽然爱种地,可他是纯粹自己种!唉,不过他在稼穑上的确有天分,此子颇类朕啊······”
他年轻时也是种田的好手。
崔祐一脸骄傲地道:“臣的侄儿是不错,同样的田亩,他至少能比别人多三成甚至更多,育种育苗更是一绝,益州不少世族都来求呢!”
“呵!你侄女不是更不错,那小算盘打得比你还精,你养商队,她也养商队,比你的人还少,可朕粗略一算,她每年至少比你多赚四五倍呢!”
“那是,阿兕打小就聪明,五岁的时候就会帮臣算账了,眼睛一瞄,都不用算筹,那叫一个又快又准······”
话题一下扯远了,太子忍气喊道:“父皇,崔侯,还是先说说子晟吧!”
这对君臣回过头来,崔祐无话可说,阿兄虽然不在都城,但回来后要是知道自己又偷卖侄女,怕是要将自己彻底扫地出门。
文帝则是挂着和善慈爱的微笑道:“吾儿先说。”
太子道:“以前的事和刚才的事暂且不论,崔氏终究和袁慎订了亲,这,这······子晟该如何是好。”
文帝毫不心急:“这个得看鹤年如何说!若不是梁州牧一再作保,鹤年未必会同意将女儿嫁入袁氏。”
他不怯生,但喜欢与熟人打交道,更别提儿女婚姻这等大事,他最先看的一定是亲戚与故旧之家有没有合适的,若没有,才会向外寻摸。
崔祐也点头:“无忌兄与阿兄乃是莫逆之交,若是他有子且适龄,如英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
太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可是文昌侯不喜欢子晟啊!”
“可他也未必喜欢善见啊!”文帝捋须,一脸得意,“蔡氏之事,善见处理得太拖拉了。朕猜这门婚事一定是如英先同意的,鹤年才点的头!恰如当初子晟求亲,鹤年不喜,可如英点头了,鹤年最后还是应下了!”
事情又绕回了原点,太子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崔氏不喜欢子晟啊,父皇,儿臣不是与你说了方才崔氏如何对子晟的吗?”
文帝经验十足地道:“唉,有时候愿意发脾气也是件好事,吾儿莫急,说不定过段日子就有转机呢!”
太子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家父皇的肚子,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冒泡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