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莫顾刀环(三)
四月初,永安宫设家宴,除了东海王,众皇室儿女尽皆出席,宣太后正式出现在人前。
青丝如墨,肤光如雪,虽还有些病弱之气,但眉眼温煦,神情和悦。
二皇子见状已经忍不住用袖子抹眼睛了,太子更是掩不住面上的惊色,他看向服侍在宣太后身边的宫装少女,这崔氏是给宣太后吃了仙丹吗,还是会什么迷魂摄魄的法术?
四皇子强力按住妻子的手,沈怀玉自如英回都城开始就忍不住了,本来她也想闯进永安宫来的,可惜大腿被丈夫抱得死死的,她又不能一脚踢死他,只能忍了。
四皇子感觉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真拉不住了,但下一刻妻子就卸了力道,陡然平顺下来。
再一看,原来是如英朝这边瞪了一眼。
整场筵席进行的非常顺利,除了新婚不久的五公主闹起了幺蛾子。
她在席间喋喋不休地抱怨郎婿的风流,抱怨自己被夫家轻视,得不到公主应该得到的尊重。
她满怀希冀地看向母亲,希望母亲能为她做主,可惜这事根本用不着宣太后,如英直截了当地道:“殿下在越氏受委屈了,这是越氏的不对!”
五公主头一回觉得崔氏如此顺眼,只可惜还没等她舒心片刻,就听如英继续道:“筵席结束后,妾随公主去一趟长秋宫拜见越皇后,请越皇后下旨申饬越氏骄狂无礼,公主殿下觉得可行否?”
五公主脸上僵了一下。
“殿下放心,越皇后最是公正严明,生平最信一个理字,大义灭亲这种事,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如英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面色发青的五公主:“昔年小越侯在乡里横行不法,越皇后得知后,当着乡邻的面对小越侯用了家法,下手之狠,手腕粗的刑杖都打折了一根!”
五公主恶狠狠地剐了如英一眼,如英冲她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五公主的脸又变红了,纯粹气的!
筵席结束后,二皇子将宣太后送入内殿,母子二人恐怕有一段很长的话要叙。
如英则将几位公主与太子并四五两位皇子送至宫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至于四皇子妃,哪怕如英解释明日她休沐,去四皇子府看她,她就是不肯撒手,也不肯走。
如英无法,只能将她带入自己的居室,“唉呀,不就是两年没见吗,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沈怀玉脸上有几分愠怒伤心之色,“你可知我当时看着你没了气,心里真恨不得与你一同去了才好!结果你一回来不是待在永安宫,就是涂高山······”
如英让沈怀玉先坐下,倒了一盏茶,递到她唇边,软语道:“我知道将你吓坏了,是我不好,我给你斟茶赔罪,你喝了,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沈怀玉气鼓鼓地喝了,又听如英道:“我这也不是没法子么?永安宫人事财事荒废已久,处处都要梳理,这个宫令······”
“你休要与我说这些!我还不知道你有几分本事么?”沈怀玉冷冷地打断道,“这个宫令对于旁人而言一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对于你而言,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
“我问过崔伯父了,他说这事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到底为什么呀?就算不能待在永昌,你也可以去丹阳,去幽州······好吧,幽州就不必去了,你可以随小舅父一道去西域,去塞外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
她焦躁地宫室里转来转去,比如英还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兽。
“怀玉,你心在广阔天地,为何又只身入了宫城?”如英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沈怀玉所有的气焰。
“我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如英定定地看着沈怀玉的眼睛,“我们大多数时候,只会选择最合适的与最正确的,而非对己最好的。”
沈怀玉气道:“从小到大,我哪回说得过你!”
如英也回以一笑,她坐下来,像没了骨头似地靠在隐囊上,又恢复从前那个悠悠哉哉的模样,“来,坐下,刚才在宫宴上你光顾着看我了,没吃饱吧?我叫庖厨做了羊肉饵饼和羊杂汤,汤里撒了一层芫荽末······”
沈怀玉听了这话,再也气不起来了。
她一边恶狠狠地咬着饵饼,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我担心你担心得要死,你倒好,都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这还要问么?有那两根肋骨在,谁敢来捋四皇子妃的虎须?”
如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哦,好像太子阴阳怪气说了你几句,结果你直接揪着他跑到陛下与越皇后跟前闹了一场,问他做婿伯的为难娣妇是什么意思,害太子殿下挨了越皇后一顿好打!”
“呸,那是他活该!”沈怀玉提起这事仍有不满,“若他不是太子······”
如英轻咳了两声,沈怀玉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饵饼,又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和子苍处得如何?”
“方才你看我,他看你,我又不是瞎子,还要问么?”如英笑着给沈怀玉盛了一碗汤,“慢点吃,也不嫌噎得慌!”
沈怀玉不伸手,如英只好将碗递到她唇边,又喂她喝了小半碗汤,沈怀玉这才气顺了。
“好吧,我们处得还行!”沈怀玉有些别扭地道。
待得沈怀玉吃饱喝足,门外宫婢进来传报,四皇子去而复返,说是落了玉佩在筵席上,问四皇子妃看见没有。
“你这还行,是真还行啊!”如英笑着打趣了一句,起身送沈怀玉出去。
沈怀玉瞪了如英一眼,又问道:“明天你来不来我家做客啦?我新得了几条上好的鲈鱼······”
“我明日一早就去,在你们家玩一整天,好不好?”
走出门外没多远,如英便看见二皇子从内殿走了出来,沈怀玉知道这两人肯定有话要说,于是与二皇子对向作揖后,就自行离去了。
如英将二皇子请到后殿一座空旷无遮拦的亭子里说话。
二皇子变化颇大,他如今爵封淮安王,还有了远超兄弟们富饶广阔的封地。按照他原本的性子,就算母亲被废,此时也应该尾巴翘上天,甚至借着帝王的愧疚,明里暗里给新太子添堵。
可现在他消瘦淡泊,面上虽有笑意,但眼底是遮不住的悲伤与孤寂。
二皇子是如英回都城之后接触最多的人,在长兄因为朝野非议需要避嫌的时候,他每半月进一回永安宫或是温泉别宫,开解宣太后,嘱咐她好好调理身体。
他也时常去尚书台反驳群臣针对东海王的流言蜚语,去君父面前为兄长说话。
他也不再结交勋贵臣属,甚至遣散了王府里的门客,送走王府中不曾生育的姬妾,亲自抚养孩儿。
二皇子终于变成了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父亲,可惜二皇子妃再也看不到了。
这成长的代价太过惨痛,甚至连文帝也忍不住感叹:“老二长大了,可是······老天对他也太狠了!”
二皇子诚心诚意地向如英拱手道谢:“多谢崔宫令悉心照料母后,费心斡旋上下!”
如英侧身避过,又欠身回礼:“不敢当殿下一声谢,妾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二皇子看如英这样,难得地笑了一下:“崔宫令如今手段圆熟,比之两年前更见长进了!”
如英笑而不语,她知道二皇子说的是什么事。
上个月宣太后回来没多久,徐美人不知发什么疯,或许是眼红文帝对永安宫的恩宠,找上门说了几句风凉话。
这等小事自然不必惊动宣太后,如英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徐美人,然后第二日,她向太子借了两个掌刑官,再请他叫来了五皇子。
在徐美人的宫室里,当着徐美人的面,如英命刑官打了五皇子一顿。
打完之后,徐美人哭哭啼啼地去找长秋宫找越皇后做主,状告她对皇子用刑。
越皇后传召如英去长秋宫分辨,翟媪怕如英吃亏,便命小黄门去尚书台找二皇子帮忙。
二皇子赶到时,只听那少女轻描淡写地道:“做兄长的教训弟弟,有什么不对么?”
一句话堵得徐美人哑口无言。
“美人不必替五皇子抱屈喊冤,他这顿打,一是为了美人您,二是为了陛下的圣明和皇家的体面。”
少女声音冷冷的:“明人不说暗话,永安宫您日后最好少来,若是非要来,就安安静静地做个木偶人,您说的话,永安宫上下没人想听!若您实在憋不住非要说,那妾向您保证,您说一个字,妾就请太子往五皇子身上打一杖!”
“殿下待宣太后一片纯孝,若有谁敢轻视永安宫半分,不必陛下与皇后出手,殿下先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越皇后也甚烦徐美人,知道如英发作的理由后,直接上手把徐美人扇翻在地,再关了她一年禁闭。
二皇子自觉没有用场准备走人,不料被如英叫住,请他将两个掌刑官送回东宫。
他去了东宫,再往尚书台去,针对东海王的一场风波已经消弭无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