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沓尤前山(三)
崔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程缓慢,还有意迁延,走了将近半个月,才走出益州境内。
及至借道荆州,本要直接回都城的,可崔祈听闻梁无忌又新得了个女儿,便绕道豫州去贺他的弄瓦之喜。
梁无忌得知二人要来十分高兴,早早派人去迎,还亲自站在门口相候。
等到遥遥望见一支卫队护着两匹高头大马急速驰来的时候,梁无忌喜不自禁,再往前相迎。
他与崔祈上一次相见,还是在三年前的婚筵上。梁无忌看崔祈两鬓接近全银,不由眼睛一酸。
崔祈看梁无忌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犹如老木逢春,霎时一乐。
二人相拥把臂,还来不及叙上几句离情,就听落后一步的如英轻咳了两声。
她眼神幽幽,语气很是不满:“阿伯,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呢!”
崔祈与梁无忌俱被这哀怨的语气逗得大笑起来。
梁无忌带泪含笑,将如英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忘了谁,都不能忘了我的小阿兕啊!”
他与崔祈是可托家小的知己至交,乃至如英,更有父女师徒之情。
十一月的天已经冷了起来,梁无忌忙带二人入内,正堂之中,曲泠君带着众孩儿等候已久。
崔祈给了梁无忌一双继子继女并刚满两岁的亲子,每人一块芙蓉玉璧做见面礼。
及至他那刚满月的小女儿,崔祈伸手抱了抱,然后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合浦珠塞进了襁褓之中。
崔祈笑道:“以此明珠,贺君喜得明珠!”
梁无忌代女儿谢过,又请入筵席,给二人接风洗尘。
孩儿们尚且年幼,已被傅母抱下去另外安置,席间只有梁无忌夫妇与崔祈父女四人而已。
席间推杯换盏间,梁无忌不由问起益州度田一事,崔祈看向如英,示意她来回答。
如英笑道:“此时还只是一点火星子,要先护着这点火星燃起来,仔细盯着它,不能风一吹它就熄,不能火筴一拨它就太旺,要让这点火慢慢地由皮带肉,慢慢烧到骨子里去······或许留下两头病虎,继续压制想冒头的人,或许杀猴儆鸡,一了百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话语中透出来的寒意让曲泠君端着酒卮的手有些发颤,她已经能想到益州那些骄横的世族会落得什么下场了。
忽然她感觉手背上多了一点重量,原来是梁无忌正无声息地抚慰着她。
曲泠君忍不住侧头过去,柔柔一笑,这一幕全被座下的女孩看在眼里。
女孩眨了眨眼睛,语气倏尔变得活泼俏皮起来:“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把火该烧成什么样子,该是下任益州牧考虑的事情,阿父可以回都城好好歇一歇啦!”
崔祈摸了摸女儿的头,梁无忌也笑了笑。
及至筵席散后,梁无忌邀崔祈去书房说话。
“鹤年,你可是有意让阿兕执掌文昌侯府?”梁无忌径直问道。
崔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孩子胆大心细,智谋深远,是个掌权乃至弄权的好手。如果让她再历练几年,恐怕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了!”
他立在书房东墙,欣赏上面挂着的画作,画的是形体各异的骏马,笔致由拙嫩至纯熟,乃至最后一幅,奔涌之态呼之欲出,乃至其目竟有神光闪动,可见作画之人笔法技艺已臻化境。
崔祈转过身来,朝梁无忌笑道:“这孩儿如今外圆内方,进退有度,全赖无忌兄你多年悉心教化养育!”
说完他长揖至地,“兄长之大恩,小弟结草衔环亦难偿矣!”
梁无忌忙不迭将崔祈扶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他执起崔祈的手,真心实意地说道:“我膝下空虚多年,这孩子也实在解了我不少寂寞忧愁······”
崔祈闻言也幽幽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讨人喜欢也是一种本事,不论真心还是别有所图,他这个女儿在这方面的造诣恐怕也如画技一般,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无忌兄,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崔祈握住梁无忌的手,一脸郑重。
“伯母生产未久,正是该好好歇息的时候,不必费心招待我!”如英扶着曲泠君坐下,将叠在榻边的绒毯盖在她肚腹以下的位置。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室内的布置陈设,这座州牧府自从有了女主人之后,从前简肃之风大改,处处可见女子特有的细腻心思。
不止是陈设风格变了,曲泠君也变了,她的眉宇间也再不见忧愁之色。
如英歪头看了曲泠君一会儿,忽而笑道:“本来还想问伯母过得好不好,可看伯母如今气色红润,神采飞扬,便知那些客套话尽皆可以省去了!”
曲泠君也在看如英,两年前的波折对她的影响似乎微乎其微,她依旧美丽,甚至比以前更美了。
柔娆明媚如花枝,清穆凛冽如冰雪,两种矛盾的气质交杂在一起,愈发地动人心魄。
曲泠君定了定神,与如英说起了家常闲话,如英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待得曲泠君脸上微现疲色后,她也起身告退。
晚间,梁无忌与曲泠君道:“鹤年说,新岁将至,文昌侯府冷冷清清的,想留在豫州和咱们一起过完新岁再回都城!”
曲泠君一边为梁无忌脱下外衣,一边笑道:“这下家中可要热闹了!不过,文昌侯不急着回都城述职吗?”
“他已经抱病了!”
曲泠君抱着衣袍的手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都城中出了什么大事?”
梁无忌并不介意与妻子讨论朝政时局,“储位之争已经平定了,还有什么大事?不过的确有几件小事,东宫多了一位越良娣······”
这事曲泠君也有所听闻,她不解:“越氏到底是太子的母家,送女入东宫,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
梁无忌执着妻子的手,一同步入床帐之中,笑问道:“你可知我方才告诉阿兕这件事,她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曲泠君笑问道:“哦,不知崔娘子可有什么高见?”
“她问我,陛下难道没有叫太子再纳一位宣良娣?宣侯的幼女也正当妙龄啊!”
曲泠君吓得“啊”了一声,“这,这,陛下怎么会······”思及这两年文帝对宣氏的一再加恩,甚至都取消了越皇后的封后大典,她又闭嘴了。
“然后再问我,宣太后的身体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曲泠君面带惊惶,身子也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梁无忌拍了拍妻子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转而又说起了别的事情:“还有征蜀大战近在眼前,可北路大军派谁统领至今还没有发明旨!”
曲泠君靠在丈夫身上,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轻声道:“陛下心里这是还念着子晟呢,想让他戴罪立功,早日回返都城。唉,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哪能真放任不管!”
梁无忌摇头叹息道:“是啊,我们这些局外人自然旁观者清,可近日朝中众臣见陛下迟迟不发明旨,不少老派勋贵纷纷上疏请战,可见利益财帛动人心!”
曲泠君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她还想问些什么,忽然感觉身上一重,梁无忌的身躯已经缓缓压了下来。
“好啦,都城的风雨暂时还吹不到豫州来,良宵苦短,夫人,咱们还是快些安寝吧······”
销金罗帐里,只见花开媚脸,水润杏眸,云欢雨足,曲尽得趣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