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沓尤前山（四）
比起杀机四伏的益州，豫州的确很安稳。
梁无忌像往年一样带如英去跑马打猎，他们两个轻车简行，上马就走。
如英骑术甚好，只是比之梁无忌还是要略逊一筹。
待得跑至他们常来狩猎的一处山林脚下，梁无忌才勒缰驭马，回头看奋力追来的女孩儿。
她穿着明绿色织银线的锦缎制成的崭新骑装，配上雪白貂绒和缀有珍珠的领缘，犹如皎洁明月，淸澄露霜。
梁无忌看着被寒风吹红了鼻尖的如英，笑问道：“如何，可要歇一歇？”
如英并未答话，而是解下系在马鞍上的兽皮酒囊，十分豪气地灌饮了几口，随后接过武婢递来的弓箭，一马当先，冲进了密林里。
梁无忌也驱马跟上。
密林之中望眼皆雪，梁无忌跟着地上蹄印，一气追出四五里，仍不见如英踪影，又继续随着蹄印一路急奔，追至一处山坡下。
山坡甚陡，积雪下覆有坚冰，马蹄溜滑，一时众人皆不敢催马，只能松缰缓行，唯独梁无忌依旧行进如常，将一干人等甩在了身后。
行至坡上，已能听见马蹄踏地，箭矢破空之声，以及兽物凄惨的哀鸣。
梁无忌循声而往，只见女孩稳坐马鞍之上，犹做拉弓之态，目光冷锐地盯着不远处已经倒地的一只黑尾黄羊。
连珠两射，正中羊目。
梁无忌不由叫了一声好，欣慰道：“我原本还担心你荒废了功夫，没成想手还是和从前一样稳，眼睛也和从前一样利！”
如英笑道：“我可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岂能有差！”她又佯嗔了一句，“再者我自己丢人就算了，可不敢连您的人一块丢！”
跟上来的部曲将猎物收拾了，梁无忌又问如英：“还往里面去吗？说不定又会碰见狼，冬日的狼饿久了，恐怕不好对付！”
如英拍了拍握在手里的飞虹弓，傲然道：“良弓在手，有何惧之？”
梁无忌目光凝重，意味深长地道：“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智者所为啊！”
如英仰头看天，这片林中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遮天蔽日，外面天色雪色一概透不进来。
想来永安宫现在亦如这山林一般四面无光。
“是阿父让您来劝我的吧？阿父做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唯独在儿女之事上，总是犹疑不定，先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想变卦了！”
如英眼神清正，语气坚定：“浪急风高，方知弄潮儿本事！”
随即奋力扬鞭，纵马驰奔，独骑向山林腹地放蹄而去。
如英没在州牧府待几天就启程去了弋阳郡，那里是宣太后的故乡。
她记得长秋宫里，宣太后曾以无比怀念的语气说过：“我们宣氏原籍是个好地方，春日采薇，夏夜烤鱼，秋有肥粟，冬雪莹莹······”
如英知道宣皇后怀念的不是故土，而是父母俱在，自由快活的时光。
宣太后未满十岁，宣太公就去了，随后就是在舅家漫长的寄居生活，从此开始了被人推着走，事事由人主张的一生。
宣太后看着诸位皇子公主明争暗斗，其实总是会回想起在乾安王府寄人篱下的日子。
纵使宣太夫人不能护佑姊弟二人免受老乾安王的宠妾及外姊妹们时有为之的欺侮，可一家三口还是能彼此体贴，融洽满足。
她心中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情感。
她想要纯粹的夫妻之情，一如宣太公与宣太夫人诗文作伴，形影不离，可她与陛下之间始终隔着一个越皇后。
她想要纯粹的母子之情，可除了太子之外，大公主、二皇子与五公主心中更孝敬的是皇后以及皇后所代表的权势。
她清醒着感知这些痛苦，然后还要继续深明大义，端庄持重，做一个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皇后。
如英喜欢的生命状态是热烈的、不屈从的、富有反抗精神的。
譬如怀玉，她在沈叔父和蒋夫人的压制下，仍然顽强地抢占和争夺。她会抱怨父亲偏心，继母不慈，但抱怨完之后总会用更加激进强硬的手段进行还击。
最后她风光大嫁，蒋夫人风光大葬，沈叔父看着已经成为皇子妃的女儿，打碎牙齿活血吞，还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说“吾有此女，足慰平生！”
譬如少商，她宁可脱离家族，也始终拒绝与萧夫人、程母还有程姎和解。两年里无论程父给她写了多少封书信询问她的近况，她的回信只有“平安”二字。
再如魏师和小舅父，他们都是以强硬的姿态冲破桎梏，不管不顾，痛快生活的人。
再如他······如英摇摇头，她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所以凭心而论，她并不喜欢宣太后的性情，实在温吞软弱，乃至消极矫柔。
但她又没法不喜欢宣太后，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长辈。
如英知道自己不是世人眼中乖巧女娘，她尖锐刻薄，谲诡狡诈，甚至还有些不择手段，所以文帝一直想磨一磨她的性子，以免她婚后欺压郎婿。
宣太后则截然相反，她包容她身上一切的缺点，用并不强壮的身躯给予她最后的庇护，甚至她作为皇后下达的最后一道谕旨，是写给她的表彰——“琼枝玉树，含霜履雪；沅茞澧兰，言芳行洁。”
她擦去眼角的湿润，转而打量这片宣太公放弃家产后，带着妻子女儿隐居的山坡，忽而想起在长秋宫里，她曾拜读过的宣太公的诗文。
“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旋煮黄鸡，新蒭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陶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吾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
那老旧的竹简上字迹虽然模糊，但她仍能感觉到著者下笔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豁达。
如英转了许久，终于在山坡向阳处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负霜葱翠，振柯临风，凌冬结实，仁及鸟兽。
如英命人攀折枝条，采摘嫩叶，贮藏果实，这些经过炮制后，都是能入药的好东西。
现在离正月只有短短一旬了，如英遥望都城的方向，辞旧迎新，就让一切都终结在旧时光里吧！
文帝不知是因为那阵子忙得忘记了，还是根本不在意，一直没有收回赐下的符节。
如英几乎是从弋阳郡一路闯回都城的，及至夜叩宫门，犯禁北宫，骑马撞开了永安宫尘封已久的宫门。
估计是从来没有人在宫城里干过这种事情，宦者和宫婢们吓得满地乱跑，宫卫们也甚是惊惶失措，只是见到少女腰间挂着的黄澄澄的金符，俱不敢造次。
听到外头动静的翟媪披着外裳也匆匆从殿内跑了出来，看着被灯火与刀剑重重包围的年轻少女，一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如英轻轻甩了甩鞭子，笑道：“有吃的吗？翟媪，我饿了！”
翟媪愣了一下，而后像疯了一样跑进殿内：“娘娘，娘娘，崔娘子回来了，她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