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化何足惊(四)
次日一早,皇后略觉得舒坦些,被如英哄着多用了一块粟米糕。
过了没多久,岑安知颠颠地跑了来,传达了文帝对皇后的关怀后,又请如英去面圣,详述皇后病况。
如英欣然领命。
来到尚书台,岑安知领着如英走至偏殿,还未踏进去,就听见里面十分吵闹。
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当初陛下心慈饶了他们,他们不但不感恩,还心有怨怼,暗中伺机报复!依臣看来,就该斩草除根!”
然后里面响起一阵赞成的呼喝:“没错,正该如此!”
“大恩成仇,就该杀光了才是!”
这时又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陛下饶过乾安余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怕是人心有变啊······”
岑安知看了一眼如英,见这小女娘十分气定神闲,还回看了他一眼,问道:“要等他们吵完了再进去吗?”
岑安知冲小黄门点头,随后洪亮的传报声响起,殿内为之一静,不约而同地侧头看向殿门口。
如英顶着众人的目光缓步入殿,然后跪下,向文帝行了稽首大礼,而后又向众臣行礼:“妾文昌侯之女崔氏,拜见诸位大人!”
众臣纷纷抬臂,以示回礼。
今日殿中来了许多人,虞侯与吴大将军坐在最前面,身后各自围着三四个文臣与四五名武将。
大越侯与中越侯也在,他们周围是一些未着官袍的勋贵老臣。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陌生面孔,如英在一位中年文秀儒士身上停驻了片刻,这人看着有些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文帝问道:“皇后身体如何?”
这话一问出来,殿内众臣就互相以目示意,然后看向如英。
如英不迫不缓地答道:“回禀陛下,娘娘咳疾是入冬时就复发的,调养至今,今日方觉略好些,可无奈心中郁结难解,一时难以痊愈。”
文帝冷声道:“王淳是皇后的亲族,出了勾结逆贼这样的大事,皇后是该病一病了!”
“父皇!”
“陛下!”
文帝让三皇子先说,三皇子拱手道:“王淳娶了文修君,因而是皇后娘娘的戚族,而非亲族!”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文帝没好气地骂道:“你给朕闭嘴!”又让如英说。
如英直起身子道:“三皇子所言甚是,且王淳虽为皇后戚族,但亦是陛下臣子。”
文帝沉声问道:“你这是在指责朕为君昏庸,所以臣子才不能诚心敬服吗?”
殿内气氛霎时就凝滞了起来。
“妾不敢!”如英伏首,脊背弯成优美的弧度,“陛下诛除暴乱,立万世之基业,救万民于水火,天下人莫不感念。纵蜀中这等未承王化之地,亦有黔首日日登高东望,盼陛下早日挥师西进,可见人心归服!”
文帝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如英的解释。
“而今纵有一二昏庸之辈不肯受教,妄行蚍蜉撼树之举,但请明正典刑,又岂可因其罪过而玷辱君上清名?”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未几有人跳了出来,是坐在虞侯身后的一个文臣。
他拱手道:“陛下,今日御前论政,岂容一小女子妄加非议,请您立刻逐其出殿!”
如英侧头看向那位出言之人,问道:“妄者,虚言也;非者,谬语也!敢问李功曹,妾方才有哪一句不是实话?”
李功曹自然是没胆子批驳如英刚才的话,只死抓着干政这一点,想将人赶出去。
“妾不知李功曹所指的政事是什么,妾只知,陛下既有所问,臣下必有所答,否则就是目无君上,其罪当诛!”
“而今陛下既无所问,崔娘子此刻就该领会圣意,主动请退······”
不待其说完,如英便冷冷打断道:“陛下尚未张口,你就敢替陛下做主,李功曹,你好大的胆子啊!”
李功曹岂敢当此罪名,立刻伏地请罪,文帝以言语失当逐其出殿,李功曹只顾躬身退出,便错过了虞侯不满的眼神。
一时之间,殿内无人敢言,文帝却缓了面色:“你如今越来越出息了,在朕的面前都敢压服人声,怪不得昨日敢在长秋宫外闹那一出!”
“回禀陛下。”如英知道文帝是拿自己当刀子使,替皇后与太子破局,遂道,“妾并非有意无礼,而是那王娘子嚎天喊地,只道其父冤枉,妾······”
“她是王淳的女儿,自然要说是冤枉的,这种话如何能轻信!”说话的是吴大将军身后一名虬须魁梧的武将,声音十分粗豪,正是方才谏言文帝斩草除根之人。
吴大将军侧首沉声道:“陛下让崔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退下!”
那虬须武将只好忿忿闭嘴。
文帝朝如英颔首:“你继续说。”
如英道:“王娘子说,王将军为人庸碌,只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满意足,谋逆造反,恐怕车骑将军并无此等好‘志气’,故而王娘子求陛下明鉴,彻查此事,还其父一个清白!”
坐在大越侯身边的一名勋贵老臣愤慨道:“这都证据确凿了,还要如何查!”
如英淡淡道:“什么证据确凿,不过几封书信和一些不实之言而已!”
“崔娘子真是颇有乃父之风,谋逆这样的大事在你嘴里也变成了‘不过而已’四字!”说话的是那名中年文士,声音虽然斯文,脸上还带着笑意,可内中潜意颇深。
如英不躲不避,直面其问:“乾安王族盛极之时,尚非陛下一合之敌,何况如今陛下御极多年,威望日隆!且彭王之流,鼠雀之辈尔,若视其为心腹大患,且不论他们当不当得起,大人只消问问这满殿文武,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霎时高涨起来,尤其是吴大将军后面的几个武将,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嚷道:“就是,就是,他们算个屁啊,当年就被咱们杀得如土鸡瓦狗一般,如今既然敢翘尾巴,不怕打不死这狗囚攮的!”
还有稍微含蓄点,对着文帝大表忠心:“老臣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提得动刀,上得了马,若是陛下有令,照样斩将破军,杀他个片甲不留!”
那中年文士的脸渐渐冷肃下来,等得群情奋勇过后,才道:“崔娘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如英的脸也冷了下来,不待她出言呛回去,殿外的小黄门忽地高声传报道:“卫将军凌不疑到——”
文帝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宣!”
如英冷冷地看向那中年文士,她想起来了,这人姓韩名青,以治《左氏春秋》闻名于世,其经义文章取语深远,计思甚深,且善解图谶,颇有独到之处,如今在朝在野亦有不少拥趸。
凌不疑进殿行礼,起身后端坐,然后朝韩青道:“韩大人,吾妇年少,不懂朝政之上的弯弯绕绕,您问她什么,她自然就答您什么,您若觉得吾妇顾左右而言他,那就请您将话问得明白些。”
凌不疑火气略大,随后又不满地看了文帝一眼。
文帝咳了两声,他这不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嘛!
如英后半场基本没有开过口,凌不疑一人将事情全都包揽了过去。
“韩大人有所不知,王将军因为饮酒过多,手抖得不能握笔,如今一应书函都是书吏代笔,这个陛下也知道的。”
众臣赶紧去看文帝,文帝点头:“是以朕适才说,此案疑处颇多,需详加审讯。”
中越侯皱眉道:“可那些信笺中的印鉴与暗记都与车骑将军府对得上啊!”
凌不疑淡淡道:“臣之前与纪遵大人议论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这话怎么说?”虞侯好奇道。
凌不疑道:“盖因信笺中所谋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随后他将疑点缓缓到来。
其一,文帝并非好战之君,自登基之后再没有亲征过,且寿春之战并非险战,更无关国运,何劳御驾亲征!
其二,就算真的亲征了,御驾左右有羽林、虎贲和卫军三方拱卫,更兼文帝多年来从未落下弓马,行刺二字,说来容易,做来难上登天。
凌不疑环望众臣脸色,继续道:“最后一处,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于征伐彭真之时,太子登基······”
“大胆!”吴大将军大喝一声。
文帝摆手:“无碍,子晟你继续说。”
凌不疑拱手道:“倘若逆贼真的得逞,那么太子继位后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替君父雪仇,族诛彭真。如此说来,彭真更是难逃一死,何谈‘王彭两家共享富贵’?!”
虞侯沉声道:“此案果然疑点颇多,应当详查!”
此时众人皆在思索其中疑点,无人再对乾安一系喊打喊杀了,文帝满意地笑笑,扭头间看见老神在在,盯着人家新妇看个不停的三皇子,问道:“老三,你怎么不说话!”
三皇子收回视线:“不是父皇让儿臣闭嘴的吗?”
文帝无语。
“那好,儿臣说两句。”三皇子冷哼了一声,“今日,原本父皇要挑一位讲经博士给儿臣,谁知众位大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尚书台,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区区小案······”
三皇子和如英是一个态度,根本就没将这场如同儿戏的谋逆放在眼里,“这事不过两解!要么王淳是被冤枉的,那么找出谁假造信笺就成了;要么王淳的确勾结彭逆羽乾安王······”
“正如崔娘子之前所言,两人不过鼠雀之辈,乾安王更是无能,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实在不明白,诸位大人这样兴师动众所为何来!”
有一位勋贵不肯罢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凌不疑道:“要牵扯储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书函,一枚东宫的印鉴,如今一切俱是虚无,连王淳的罪都不能定,大人就不必这样着急地攀扯了吧。”
殿内气氛诡异了起来,蓦地又有人问道:“敢问三皇子,倘若真查乾安王爷与此事有涉,该当如何?”
三皇子闻言眉头都没有多动一下,直接道:“谋朝篡位,犯上作乱,依法处置了便是,难道还留着逆贼过上巳节不成。”
于是众人皆不再多话。
文帝视线在殿中逡巡了一会儿,而后方道:“既如此,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审审王淳,问清内情来报。”
三皇子不甚情愿地应了一声,凌不疑躬身称喏。
文帝又看了一眼低垂脑袋,看着地面,犹如一樽陶塑的如英,忽而心念一动,又道:“若是皇后想派人一同前往,你们也带上就是。”
如英抬头,有一瞬间她是想装晕的,但是凌不疑将她提溜了起来,拉拽着她一同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