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无懦响(八)
回程途中,太子邀请凌不疑与如英共乘。
三人对坐,太子不由感慨道:“真是想不到,楼家曾经最籍籍无名的幼子,何家曾经最刁蛮任性的幺女,如今却要挑起家族的大梁了!”
如英道:“世事无常,祸福难料,故人唯有自强而已。”
凌不疑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得此言,立刻睁眼道:“强极则辱,一味好强也未必是好事。”
“凌大人说的是,可一味地退让难道就是好事了吗?”如英眼睛一眯,嗤笑道,“就拿楼家做比,若不是楼济这么多年一退再退,若他能为儿子挣条出路,楼犇或许就不会步入歧途了。”
凌不疑表示不赞同:“楼犇心性不正,就算是顺风顺水,他日也未必不会酿成大祸。”
如英根本不接茬,只道:“凌大人你偏题了!”
凌不疑深吸一口气,道:“你读老庄,竟没读懂清静无为是什么意思吗?”
“我非庄生信者,乃是杨朱门徒,只知全性保真,率性而为!”如英声音里透着一股散漫劲,直把凌不疑噎得脸色发青。
太子鲜少能看到凌不疑吃瘪,忙背过身去憋笑。
如英半道下了车,又请太子替她向皇后告罪,最近家事繁杂,她怕是不能常进宫了。
待送走如英后,太子与凌不疑道:“孤观崔娘子是个性子倔又多机变的,你和她说话时要缓些声气,好不容易才和好,何必又起无谓争执?”
凌不疑不答话,他心里憋着一股不得劲,也在半道下了车,回府生闷气去了。
他还不够让着她吗?只是越让着她,她就越得寸进尺,心里的主意一个比一个大,行事前也不与他打个招呼。
太子想起凌不疑脸色郁郁,本来是担心他们又要吵架的,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好笑,盖因凌不疑自小老成持重,十几年来何曾有过这样鲜活的喜怒哀乐。
回到长秋宫,太子先向皇后问安,然后将车中所言及凌不疑神色略叙了几句:“母后是没有看到子晟方才的脸色,崔娘子说话实在很有意思!”
皇后笑道:“是呀,如英就是这样的孩儿,她若想哄一个人,嘴里甜言蜜语不断,让人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喊心肝肉。可若是想气一个人,那真是句句带刺,字字扎心,叫人听了心里呕得直吐血。”
“你看子晟如今脾气是不是好了许多,都是被如英翻来覆去磨磋的。”
太子忍笑道:“可不是么,子晟现在在崔娘子跟前软乎得像没脾气似的,不过儿臣还以为母后会一味地偏着崔娘子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予自然都疼。”皇后莞尔微笑,又叮嘱太子道,“他们两个若是吵起来,你可不许像你父皇那般拉偏架,本来没多大的事儿,经你父皇一插手,小事化大,大事化巨······”
太子忙不迭地点头道:“这个自然!”
前段日子两个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没少见父皇时常摸腰摸手臂,嘶声吸气,想必是越妃娘娘对父皇下狠手了。
此时正值新岁,文昌侯府虽然不宴客,但隔壁崔侯府日日宴饮不断,如英少不得要去帮忙招待宾客,帮着打点往来人情,并随崔祐一同往各家去赴宴。
清晨出府,日暮方归,不是去赴宴,就是去赴宴的路上,着实把如英累得够呛,偏还有些不长眼的人撞上来,叫她不痛快。
越侯府筵席上,如英正与小越侯夫人说话,偏陶夫人冷不丁地插了进来:“唉哟,外妹这次回丹阳,似是收获颇丰啊,听说三叔越过鄢弟,执意让外妹继产了!”
“小舅父疼我,外嫂若有意见,不如现在回丹阳劝小舅父改个主意?”
如英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哦,我听说楼大夫人被休弃回母家了,你一向和楼大夫人交好,怕是要好好去安慰一番,才不负这番交情,想必是没这个空了!”
小越侯夫人看着这个便宜侄媳,也笑道:“你既然忙,何必抽空来赴宴,还是去探望探望旧友吧!”
陶夫人一脸讪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这既不是外嫂的意思,那便是外兄叫你转达的!”如英作势要起身,“那我现在就去问问外兄,陶氏的家主之位他还没捏在手里呢,就急着想做小舅父的主啦!”
陶夫人慌忙道:“外妹别多心,你外兄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都是我,我自己多嘴······”
如英十分不客气地道:“既然知道自己多嘴,那就快些将嘴闭上,谁耐烦听你那些酸话啊!好好的听歌看舞不行么,非要过来找不痛快,什么意思!”
陶夫人被气了个倒仰,还不能发作,她这个陶氏未来的宗妇,在陶家人心中怕是还不及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只得在自家儿媳的搀扶下坐回自己的位置。
小越侯夫人拍了拍如英的手背:“和这种蠢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快看歌舞,都是阿绶这几日新排演的。”
“难怪比别家的好看!”如英笑着与小越侯夫人咬耳朵,“就是腰肢太绵软了,不及去年那几个胡人少年威风勇健!”
小越侯夫人也不是那等不开明的长辈,她找来婢女耳语几句,不多时场上的丝弦换成了鼓乐,秀美清丽的舞姬也被两个虬髯卷发、深目高鼻的胡人男子换下。
但见其上身穿着紧身衣,下身着绿裤与红皮靴,愈发显得宽肩窄腰,更兼那宽肩上披着颜色艳丽的帛带,窄腰上系着一圈金铃铛,比之方才的舞姬令有一种动人之处。
两人在圆毯上相对而舞,纵横腾踏,衣裙帛带飘飞环绕飘扬,看得人眼花缭乱,身上金铃和着鼓声,欢快的节奏一瞬间让人烦忧尽忘。
如英看得高兴,挥手叫人送来一只羯鼓,起手击打了起来。
鼓声如密雨澎湃,又如惊雷迅疾,霎时就压过了羌笛与铜钹之声,胡人男子舞步也愈发快速多变,飘然旋转,犹如疾风,令人目不暇接,女眷席面上的叫好之声和着乐声远远地传到了那边男客耳中。
旁人倒还罢了,越绶一听这熟悉的鼓声,愣了一下神,与旁边的凌不疑道:“我就说那边怎么换了歌舞,原来是阿兕起了兴致!”
他指了指扒在自家二伯身上讨酒喝的崔大与崔二,“若是咱们还是他们这个年纪就好了,就能偷偷溜到那边席上去看热闹了!现在只能去露台上,远远看两眼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凌不疑同行。
那鼓声越发紧凑,也越发激昂,像是野马挣脱笼头,肆意狂奔。
越绶嘴上是个没把门的:“我家这几个胡人男伶还不算最顶尖的,去年我小舅父送来的那几个绿眼睛的少年郎才叫一绝呢,个个腰细腿长,知情识意,阿兕何等爱洁,那日还就着那少年的手喝了一卮酒呢!”
凌不疑的脸瞬时就拉了下来,呵,有这么一个新妇,他凌某人真是三生有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