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无懦响(七)
三日后,文帝先将彭真一干党羽收监,打算将来挑个好天气行刑,同时为寿春大战论功行赏。
因为崔祐安排得当,除了几个的确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余基本都是按伤分配,差不多人人满意。
只楼家是个例外。
在这场大战中立下最大功劳的楼子唯忽然自戕而亡,与此同时,文帝将楼郡丞及膝下诸子流放千里,并罢免了楼氏阖族的所有官职,勒令楼经立刻携全家返回原籍,闭门思过。
唯一例外的就是楼垚。
楼犇事发的前一日,少商的书信终于到了何昭君手中。而在文帝要给楼家定罪的前一日,何老将军的几位昔年战友忽然求见,声泪俱下地恳求文帝看在何氏满门孤寡的份上,好歹网开一面。
文帝本就是念旧的人,想了半天,还是放了楼垚一条生路,不但没让他流放,还找了个小地方让他做县令,何氏余部可以随行。
这日无风无雪,是隆冬以来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如英进宫给皇后请安,皇后精神不济,一脸疲色,略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便告退了。
走至不多远,便遇见了凌不疑,凌不疑拉着她找了一处平坦空旷的地方晒太阳,没过多久袁慎也过来了。
也不知谁开的头,忽然说起了楼犇这人。
“子唯师兄可惜了,单论才干,师门中无人能出其右。”袁慎叹道,“一时想岔,万劫不复。如今全家获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为何来。”
“就事论事,楼子唯此人并不可惜。”如英目光逡巡在凌袁二人身上,这两个人可不会无缘无故凑在一块,“阿伯曾经教过我这样一个道理,人想要跳得高,就先得将膝盖弯下来,”
她又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再比如这拳头,挥出去之前,是要往后蓄力的。”
瞥见袁慎还要话要说,如英干脆道:“譬如袁公子你,十五岁时从论经台里做起,本本分分,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睐被选入尚书台,参与国政要事······若没有前头的积蓄之功,难道这些能从天下掉下来?”
袁慎被架在高台上下不来,只能拿眼神去瞟凌不疑,但见他绷着一张脸,活像被人强赊欠了十万钱。
如英看也不看他,对着袁慎劈头盖脸一顿好夸,什么“天纵英才”“少年才子”“人中龙凤,马中良驹”,袁慎被夸得飘飘然,而凌不疑的脸已经全黑了。
他与袁慎道:“袁侍中出来的够久了,小心陛下找你!”
袁慎长眉一动,刚欲张嘴,如英已先笑道:“用完就扔, 袁侍中这现世报来得可真快,呵呵······”
袁慎气结,白了如英一眼,合着她方才拿他当猴耍呢!
如英也回了他一个白眼,冷笑道:“你们两个凑一块用楼犇来敲打我,无非就是想知道我去楼家做了什么,一个个有这空闲心思,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
说完在凌不疑身上狠推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不疑不敢拦她,看她走远了,自己才跟上去,留袁慎一个人站在原地干瞪眼,他做什么鬼迷心窍,竟答应凌不疑来探她的虚实。
几日后,太子往城外十里亭送别楼家众人,凌不疑也跟着来了。
楼经带着几个儿子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说,凌不疑退后几步拉着楼垚说话:“令兄的事,我······”
“子晟兄长做得没错,是我阿兄自己做错了事情,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也是······”楼垚擦了擦眼泪,他含糊道,“便是子晟兄长你不揭发,阿兄所为也不能见容于天地人心。”
凌不疑拍了拍楼垚的肩膀,看了一眼正在远处和何昭君说话的如英,低声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但请兄长直言!”
凌不疑问道:“那日你家宴客,子唯可曾单独与如英说过话?”
楼垚心头一紧,手也跟着攥紧了:“这个,这个,我,我······”
凌不疑按住楼垚的肩膀,和颜悦色地道:“别急,慢慢告诉我!”
楼垚深吸一口气,慢慢说了起来。
那日他本想找如英问几句少商的近况,便从席上偷偷溜了出去,谁知正好看见如英也从女客那边出来,往一处僻静地方走去。
他悄悄跟了上去,谁知竟碰见如英与他兄长会面。
他见此景,心下不安,便躲在树丛里偷听,谁知竟然听到了——“凌不疑的本事你我皆深知,你以为你逃得过吗?可叹呐,事发之后,牵连最深的不是你那位好伯父,而是你的双亲与手足!”
“崔娘子就这般笃定?”
“就算他找不到,我也会让他找到的。”
这语气阴冷至极,楼垚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继续伏低身子听如英道:“虽说你要杀的是万侯,可我牵涉其中,险些一同遭难,我阿父得知后已经写信责令我二叔,要他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如英冷笑道:“像你这种聪明人,自应知道,有些事情,证据很重要,可有些事情,有没有证据一点也不重要!”
楼犇背上生了一层冷汗,但仍十分撑得住:“崔娘子若要发难,何须等到今日,若有事需在下效劳的,不妨直言!”
“效劳就算了,楼家是太子肱骨,我岂敢有所指使。我今日只想问楼公子一句话,你如实答我,二叔那边我自去回话,再不与你相干!”
“崔娘子请问!”
“那两千斤精铜现在在哪里?”
楼垚听得自家阿兄哈哈笑了两声:“果然,崔娘子这是想借着我拉乾安王族下水,文昌侯莫非有意下场助哪位皇子夺储?”
“我不过是想了结一场私怨,楼公子着实想多了。”
而后两人声音愈压愈低,楼垚渐渐听不清了,又怕被发现,便半弯着身子钻了出去。
凌不疑问楼垚:“这事你可与别人说过?”
楼垚摇头。
凌不疑思索片刻,又轻声道:“这件事情不必再提,便是日后有人来问,你也要说自己不知道。”
那边厢如英将一封书信交给何昭君,道:“此去豫州境内任职,若遇上难处,可持此信与梁州牧讨情。”
楼家失势,楼垚若能得州牧大人关照,自能免去许多麻烦。何昭君收下,道了一声多谢,又道:“也请你替我向令妹少商君道一声多谢,谢她送信给我。”
“日后若是碰见了,你自己与她说罢!”如英淡淡一瞥眼,看得何昭君一个激灵,“ 不过天南地北,怕是想见也难了!”
何昭君强笑道:“那我就在心里念她的好!”
天色不早了,楼家众人也要启程了。
太子见何昭君矫健地飞身上马,如同一只轻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发热,他犹记得这是身经百战的何老将军独特的上马姿势。
再看楼经,短短数日,一身老态,被自家儿子搀扶着登上马车——他的一双文武臂膀,尽皆离他而去了!
他举目四望,只觉万分孤单,视线又落到凌不疑身上,他正一手牵着未婚妻朝自己走来。





